慕贤居,年妃心浮气躁地坐在床上,朝着窗外不断眺望。旁边放着的早饭一点都没动,自始至终都没有瞧过一眼。
非儿匆匆由外面跑进来,因为急促而脸色通红,喘着气紧步进屋,却又胆怯地迟疑道:“娘娘,天子他……”
“来了吗?”年妃立刻站起来,伸手摆了摆发髻,做好迎接的准备。
非儿更是害怕,蓦地跪下道:“娘娘,天子一早从珍明殿出来就去了议事殿,似乎对昨日申后中毒之事极为震怒,已经召唤了包括申侯在内的重臣商议此事,只怕要进行彻底审查。”
年妃脸色一变,随后哼哼冷笑,坐回到床上去:“这又如何?难道还能查到本娘娘头上?如今证据全无,人证……哼,任他们调查就是。”
非儿欲言又止,被年妃看到了犹豫,不耐道:“还有什么?别婆婆妈妈的,我赦你无罪。”
非儿急忙道:“安排在珍明殿附近的下人回来禀告,一大早御医堂的蔡女官就陪着那个千问公主出门,到御医堂去了。随后蔡女官领着不少人蜂蛹着出了门,像是去抓什么人。”
年妃脸色再变,阴晴不定地转换了半天,这才冷冷笑道:“倒真的小瞧了这丫头。不过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百密一疏,我倒要看看幕后那个神秘人该怎么应对。”
非儿脸色微变,感觉自己的主子好像知道很多自己并不知情的事情,当下心中暗凛。
恰在此时,下人跑进来汇报:“禀娘娘,外面有个小女孩儿在不断窥测我们慕贤居,看模样很像申侯家的小公主千问。”
年妃和非儿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的惊奇。
年妃嘴角扯出一丝嘲讽,对非儿道:“这丫头到真的大胆,居然敢明目张胆到本娘娘这里来惹事。去,找几个不长眼的小厮,教训一下这个不长眼的小丫头。”
非儿担心的抬头看了年妃一眼:“这……娘娘,那千问公主生性娇弱,万一在咱们门前打出事来,只怕您真的不好交代。”
“谁说是在咱们门前了?等她走走再说。”年妃慵懒的斜靠在床上,最角飘起似有若无的狠毒。
非儿退出去,毫不犹豫地照做去了。
千问在慕闲居的门口说了声求见,待下人进去禀报后一溜烟就跑了。
他心知肚明年妃不管中毒还是没有中毒,都绝对不会见自己,因此也就不存在戏弄荒废的罪名。跑到远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下,三五下竟然爬了上去。
这也亏了她在外四年,上山砍柴采野果少不了锻炼爬树。虽然身体有些瘦弱,却不是娇怯无力的那种。
麻利地上了树,找了个枝叶最旺盛的树枝藏起来,偷偷朝着慕闲居眺望。
果不其然,下人带着一副闲人勿扰的表情跑出来,却没有见到人,悻悻地转身回去了。不过片刻,年妃的侍女非儿就鬼鬼祟祟来到门口,左右看了一下,有点失望地没看到千问的身影。便召唤了方才下人来问。
那下人大概怕担负什么罪责,硬着头皮指了个方向,无巧不巧正好是千问藏身的方位。非儿朝着千问这边眺望了一下,又不知说了些什么,居然指着她藏身的大树比划起来,貌似在做什么安排。
千问吓得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难道那非儿竟有过人的目力,隔得这么远也能看到自己?担心之下就要从树上下来。
踏踏踏,从各个方向突然跑过来七八个人全部聚集在树下,彼此对视一眼,没有一个说话。
过了不一会,非儿悄声来到了树下,问道:“人齐了吗?”
“禀非儿小姐,这几人都是我的同乡,平日都是分散在各个杂役班的,嘴巴也老实得很。您有事尽管吩咐。”最前方一个方脸下人低声应道。
“好。我这件事是为了给年妃娘娘出气,这事也是她亲自吩咐的。你们放心,事成以后,每人都有丰厚封上,保证你们这辈子挥霍不完。但是有一点,倘若失败,谁也不许吧今日的事情说出去,否则我保证他绝对活不到被天子审问的那一刻。”
七人对视一眼,还是为首的方脸汉子回应:“这个小的们都明白。非儿小姐尽管说,只要我们做得到,一定尽力完成。”
“好!你们沿着这个方向追上去,会遇到申侯家的小公主千问。目标就是她!找个由头跟她起冲突,借机将她废了!”非儿的话音中带着森然寒气,阴毒无比。伸手从怀里掏出数张千问的画像,与真人几乎一般无二,连神采风度都描摹出了几分,显然是用了心思的。
树上的千问骇得全身一震,差一点抓不住枝条,立刻屏住呼吸,俏脸变得煞白,一动也不敢动。
七人完全没有拒绝之意,接过画像,方脸汉子深呼吸一口气,猛回头道:“这事我来做,万一我有不测,你们谁都不要承认与我相识。我家里的妻子孩儿和老母,就托福众位兄弟了。”
六人齐刷刷跪地,抱拳道:“大哥放心!”
方脸汉子安慰点头,猛地眼中露出凶悍之色,喝道:“分散,找到人后立刻示警,我来处理。”
刷刷刷,七人很快分散而去,转眼不见踪影。
非儿这才冷笑着露出得意之色:“小丫头,这么小就能识破我的心思,若让你成长起来,岂不是年妃的心头大患?怪就怪你没找对阵营,安心投胎去吧。”
望着非儿离去的身影,千问如坠冰窖。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宫内争斗的狠毒血腥。就连她这个初来乍到不过仗义为自己的姑姑做了点事情的小女孩都被对方往死了算计,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也是直到这一刻,千问才将玩闹之心收了起来,认认真真面对此事。
非儿如此算计,而且口口声声说是年妃的意思,这就明确了年妃根本没有中毒的事实。也就是说,之前自己的推测是对的,这个年妃不但是有人在背后指点,而且还自作聪明想要摆脱控制。
能够对自己生出杀心,这是年妃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征兆,而且画像都已经准备好,这已经不是临时起意可以解释得通。
千问猜测,这或许说明她背后的人又有指点,也可能是为了占据先机而主动出击。
不管如何,这对姑姑来说都不是好事,必须回去警告姑姑,事先做好准备。
但是目前最需要解决的事情是,如何离开这里。
堂而皇之下去是不可能的,人家手里有自己的画像,这明显是在找死,但除此之外,她实在一个人都不认识,也不敢相信。宜臼已经能刚被自己派出去寻找朱女官的尸首了,这时候肯定是不会过来的。假如就这样等下去,只怕自己在树上也撑不了多久。
正焦急间,忽然看到一个少年大咧咧从南边朝着这边走来,古铜色的皮肤,大而明亮的眼神,虽然相貌没有宜臼那样威武英挺,却自有一股风流气质。正陪着一个宫装丽人边走边笑,恰巧路过树下。
是他!真的是他!
千问心脏宛若被巨锤击中,顿时发出嘤咛一声,手脚发软,脑子里面全是当初的那个不断在脑海翻腾的画面。
“喂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才不叫喂,我叫千问。喂,你又叫什么呀?”
“我也不叫喂,我叫掘突。你要吃榛子吗?”
“好啊,我要吃……”
掘突!对了,你是叫掘突对吗?千问恍惚之中,竟然再也抓不稳手里的枝条,口中轻轻喊出了一声:“掘突,是你吗……?”随后脑中晕眩,失去平衡,翻身从树上坠下。
掘突正陪着嫁入宫中的姨娘说笑,突然头顶上传来一声呢喃,似乎在呼喊他的名字。忍不住停下来往上面看去,顿时脸色倏变,急忙大步跑上去,将一个从树上坠下来的少女接在了怀中。
低头看时,顿觉眼前无法用言语形容,一张晶莹剔透的纯美俏脸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正是夜夜梦回想念着的那张倾城绝貌。
忍不住又是激动又是惊讶地大叫:“是你,千问?”
“千问?”身边不远的郑妃突然惊奇道,“是申侯家失踪四年又找回来的小公主?这几天可是名头不小呢,可惜不是好名声,外头风传她就是当年的红衣妖女,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向来温文尔雅的掘突突然极不耐烦的喝道:“休要胡说!姨娘你先回去吧,我有事,暂时就不陪姨娘说话了。”
郑妃露出诧异的神色,却还是没有太过勉强掘突。似乎掘突虽然是晚辈,但在郑国却拥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连他这个长辈也不能勉强他做事。
微叹一声:“好吧,有什么事情到千香殿找我。这里是年妃的地盘,跟申后可是敢明着冲撞的骄横人物,你小心一点,尽早离去。”说罢一个人快步离开,有点惧怕的样子。
“喂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才不叫喂,我叫千问。喂,你又叫什么呀?”
“我也不叫喂,我叫掘突。你要吃榛子吗?”
“好啊,我要吃……”
掘突的脑海闪过清晰对话的画面,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一直在心里、在梦里不断出现。
四年前她突然失踪,所有人都欢颜她是令宣王大怒的红衣女童,已经被宣王暗地里杀掉了;也有传闻申侯为了保护小女儿连夜将她送出了镐京。但无论如何,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本以为是萍水相逢,过几天就会忘却了,但谁料自此之后,眼前、梦里全都是她的影子,挥之不去。掘突也曾暗中派人来镐京附近寻找,却完全没有任何消息,后来的传言是她已经死在了护城河中,随着河水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即便如此,她的样貌身影和如同刻在记忆力的那段对话,永远都清晰地留了下来,不断在脑海中重复。
悄悄躲在帘幕后面观察自己,有些胆怯又特别想要说话,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于是他忍不住主动逗她玩,只为了让她的容貌彻底从帘子后面露出来。不顾手指甲的疼痛给她剥榛子,只为了看她接住榛仁时候微微露出的笑容。
那个画面,太纯净,太温暖,太刻骨铭心。到现在,再也不可能有人给他那种感觉。
看着怀里略显瘦弱的女孩儿,记忆和现实慢慢重合在一起。掘突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喃喃道:“千问,你也还记得我对吗,四年了,我们天天在梦里见面,现在终于遇到了,我……我再也不想跟你分开。”
千问觉得身子很温暖,一股陌生却让她十分安心的气息包围住了自己,让她渐渐从惊慌害怕中恢复过来。
偷偷张开眼,急忙闭上。
再睁开,又闭上。
千问忍不住露出了开心的微笑,闭着眼喃喃道:“是你吗?掘突。”
掘突亮亮的眼睛看着千问,温和笑道:“是我,千问。”
“我天天梦到你……看我们不过只见过一面,我还清楚记得你的名字……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不奇怪,因为我也同样每夜都梦见你,我也记得你的名字是千问,我一直期待着再与你相间。”
千问睁开眼,终于跟掘突亮亮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两人同时露出会心的笑,好像一辈子的知己再次相逢,奇怪的没有任何陌生感。
掘突将千问缓缓放在地上,握住了她的小手,奇怪道:“为什么会在这里?”随即有些好笑地看了看头顶的树,“为什么又会从上面掉下来?”
千问撅着嘴巴道:“被人追杀咯,吓得无处躲藏。若不是你来了,我还能再躲上半个时辰的。”
掘突的眉毛高高扬了起来,好像秋天里高飞的云,失笑道:“你?被人追杀?”
千问瞟了一眼慕闲居的门,跟不知何时走出门来的非儿对视一眼,看着她瞬间从惊慌变得狠毒的脸色,回过头又点点头:“你能保护我去珍明殿吗?”
掘突顺着千问的眼睛扫了非儿一眼,顿时有些了然,拉着千问起身道:“我不但能保护你去珍明殿,我还可以永远都保护你。”
牵着千问慢慢朝着珍明殿方向踱步,掘突意气飞扬。虽然比千问大了一两岁,身量却已经明显成长,骨子里露出的昂扬气质,已经初步具备了迫人的威势。
被掘突拉着,千问似乎忘却了自己的危局,只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高了、强壮了,却还是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突然很庆幸自己冒险跑出来,如若不然,岂会跟他相逢?
你可知道,我在外的四年里,总是不断恍惚地想起你,希望见到你,想跟你说话,想再感受一次那种温暖。就像现在这样,被你拉着,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什么也可以不想,幸福得像只无忧无虑的小鸟。
感受着千问的变化,掘突同样开心,似乎这几年来最最充实的一刻就是现在,心中有种有卿如此夫复何求的感慨,这几年夜夜梦回,总算脚踏实地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