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太阳才斜斜的挂在天边便热得让人稍一动就一身的汗。
占据花林巷半边巷子的花家一如往常般安静,丫鬟仆妇裙摆轻摇行走在各处,没有一点声音,小厮进进出出的忙活,再着急也只敢快步的走,一步不敢跑。
花家百年清贵世家,规矩大,对下人要求出了名的严,但也因为花家素有清名,每年依旧有无数的人盼着花家收人,比起那些腌渍事不知凡几的高门大户,花家只是规矩严一点实在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花家的下人可是有机会识字的,可惜花家并不常买人进府。
太阳渐渐升高,知了叫声加剧,无端让人心里更多出来几分躁热。
南边的一座院落里,花家大姑娘花芷看书看得有点累了,放下书轻轻揉了揉眼睛,回头看向给她摇扇子的丫鬟,“坐着不动也没那么热,你歇一歇。”
丫鬟抿着嘴笑,“婢子不累。”
在一边做女红的丫鬟连忙去洗了手,把冰镇着的绿豆汤端过来,看着自家小姐一口口慢慢喝了就转到身后给自家小姐按压颈椎。
门帘轻轻响了响,穿一身桃红衣裳的丫鬟撩起门帘,另一个满身碧绿的丫鬟端着水进来,两人配合着给花芷净了手,拿出瓶瓶罐罐给自家小姐的手做保养。
十指纤纤指头圆润,指关节几等于没有,皮肤莹润白皙,只看这双手就知道这定然是个富贵人家养出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
花芷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在一片静谧声中问,“怎么样?你们四个有相中的人吗?”
四人各做各的事,都不说话。
“迎春,你先说。”
按摩的动作顿了顿,马上又继续力度适中的按揉,“婢子听小姐的,您说让婢子嫁谁婢子就嫁谁。”
这个答案一点也不出花芷意料,“抱夏你呢?”
正在给她手指按摩的丫鬟抬头看了一眼,低头继续忙活,“婢子说了不嫁人,一辈子跟着侍候您。”
给另一只手按摩的念秋不用花芷问就点头附和,“婢子的想法和抱夏一样。”
剩下最后一个拂冬都不用再问了,她胆子小,又听话,向来以三个姐姐为首是从。
花芷有些无奈,“两口子日子能不能过到一起去只有你们自己才知道,不是我说谁好就行的,你们自己过了眼总好过以后日子过得不顺畅。”
“您自己还是未嫁的姑娘呢,说得好像过来人一样。”抱夏嘟囔,“反正婢子不嫁,您也别想把我们扔在花家,您去哪婢子就跟去哪。”
“跟着我嫁人有什么好,沈家再好能有熟悉的花家好?我要是可以选择,倒是宁愿在花家做个老姑子。”
念秋挖了一坨香膏抹在花芷手背上,边笑道:“夫人要是听了您这话指定得和您哭一个。”
还真是,女人是水做的这话在她娘身上能得到最充份的说明,那眼泪说来就来,柔柔弱弱样子让花芷每每看到她娘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哪个词没用好就戳到了她娘的心肝上,她又得哄上好半天。
这也是她在嫁人这一点上没有表达过一点点不愿意的原因,她娘那一关就过不去。
“要跟着我去沈家可以,谁给自己找好了对象我带谁,你们要是做为我的陪嫁丫鬟嫁过去,到时候我那未来相公要是看中了你们谁你们怎么办?真就半推半就了和我做姐妹?”
四人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在花芷面前跪成一排,最稳重的迎春代替姐妹们说出她们的打算,“婢子们死都不会起那个心思,只是这些年来您一直都只有婢子们几个侍候,这要是婢子们都成亲了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了,您到了沈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您不要说成亲了就带我们去,婢子信不过自个儿,成了亲生了孩子,婢子怕到时候什么力气都往自家里使,哪里还能尽心侍候您,婢子们都决定了,您成亲的时候我们就都做妇人装扮,让沈家人都知道我们没有那个心思,想来他们府里也不差我们几个人,请小姐允了婢子们。”
“反正不管您同不同意婢子们都会这么做的。”抱夏眼睛发红,她们刚进府的时候才四五岁,什么都不懂,一开口就是一嘴家乡话,是小姐把她们要到身边,给她们取名,教她们识字算数,指点她们为人处世,哪家的丫鬟有她们命好,让她们把命给小姐她们都不会皱一下眉,离开绝对不可能。
“沈家也不是龙潭虎穴……”花芷突然停了话头,“抱夏,去外面看看出了什么事。”
抱夏起身就快步往外去,花芷又叫住她,“不要和人打了照面。”
“是。”
外面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让花芷心里有点不安,花家安静惯了,对这种大家族来说,反常不一定是好事。
看三人还跪着,花芷示意她们起身,自个儿往门口走去。
还没到门口抱夏就跑了进来,真的是用跑的,看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让迎春吞下了要训斥的话。
“小姐,有官差,来了好多官差……”
花芷心下一沉,以祖父从二品的官职,等闲官差谁敢往她花家来,怕是……
听着外面的动静,花芷当机立断,“抱夏去门口看着,别露面,迎春,把我的银票捡出来一半,金条全部拿上,明面上的东西不要动,念秋,拂冬,你们俩把那口箱子移开,起开砖头把东西放进去,要快。”
“是。”三人本来心跳得厉害,可看到小姐这么镇定,她们也跟着稳下心绪,各自忙活。
花芷无比庆幸自己就是再活一世危机感也没有丢掉,早早就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做了个暗格,地方不大,也就够放一些金银之类的,可只要把砖头放回去,外面就一点看不出来那块砖头是活动的。
几人又迅速把弄乱的地方规整好,然后齐齐看向小姐,等着她下一步指示。
花芷坐回软榻上伸出手,“继续。”
三人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只是到底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手都在微微打着颤。
抱夏把平时的规矩教养全丢了,飞快的跑了回来,“小姐,他们往这边来了。”
听着动静是离得近了,花芷抬头,“继续去门口守着,这回要让他们看到,然后惊慌的往回跑。”
抱夏咽了口口水,跑了出去。
“一会你们也要慌,不要压着心里的害怕。”
“……是。”
动静已经近在咫尺,抱夏跑了回来,聪明的一边跑还一边大喊,“大小姐,有官差,好多官差。”
花芷踢翻放着瓶瓶罐罐的小几往外迎,“什么官差?家里怎么会来官差?”
而此时官差只比抱夏慢一步的大步跟了进来,为首一身盔甲的高大男人手一举手里的令牌,“奉旨抄家,女眷请规避。”
这不是普通官差!花芷瞳孔紧缩,这是禁卫军!
四个丫鬟害怕得直抖,还是努力的站直了将小姐团团护在身后,警惕的看着一屋子的男人。
男人对她们这护主的举动倒是挺赞赏,口气听起来变好了一点,“请规避,免得坏了花小姐名声。”
花芷一脸的紧张,点点头就往后退,男人突然又道:“等等。”
四个丫鬟心都提了起来。
男人指了指花芷头上,“留下身上所有首饰。”
是了,这是抄家,只让她取下首饰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就她知道的一次抄家,全家男女老少只准穿着一身中衣离开,什么都不准带走。
迎春将小姐身上所有能取下的首饰都取下放到一边,又将自己头上手上的都取下来,然后立刻护着小姐退到院子里。
拂冬怕得牙齿磕得直响,还是猛着胆子去旁边的杂物间抱了张四脚凳出来扶着小姐坐下,四人团团护着,让花芷连脸都不露。
大概一刻钟后,里面的人便撤了出来,穿着盔甲的男人看到她们如此心里暗赞了一句,看仆知其主,花家家风确实好,可惜了。
直到所有人都退去,抱夏踮着脚摸到门边看人确实都走了立刻将门关上,然后腿一软靠着门滑坐在地,试了几次都没能站得起来。
念秋过去扶着人站起来,虽然她也腿软,可这会不是腿软的时候。
回到屋内,看着被翻得一团遭的房间拂冬捂着嘴直抹泪,其他几人也都红了眼眶。
这是花芷住了十多年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是照着她的心意布置的,在这里她安安稳稳的当了十五年的花家大小姐,可现在,庇护她得到十五年安稳的花家怕是……大厦将倾。
花芷转身往外走去,她不放心她那个哭包娘和家里最得她亲近的弟弟。
“小姐,您现在不能出去……”迎春抱住她,“他们还没有离开,您不能出去。”
“我得去看看我娘和柏林。”
“我去,小姐,婢子去,您在这里等消息。”说着也不等花芷同意,脸一抹就跑。
“抱春,你去公子那里,我去大夫人那。”念秋边说边跟了出去,花芷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有再做什么增加她们的负担。
“迎春,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出来,这里怕是不能住了。”她没有说出更不堪的结局,抄家向来和流放斩首连在一起,而女眷通常会更惨,能成为官婢都是最好的结局,运气更差点,贬去乐仿都有可能。
花芷一时也有些盲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使力,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女人没有任何话语权,她一直都守着这里的规矩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连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婚约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她安于这样看似没有自由但是安稳的生活,不想有任何改变。
可现在已经不是她想不想的问题了,如果真走到了那一步,祖母会每人给一条白绫,大家一起上路也不孤单。
门外又传来动静,门被人一脚踢开,看到迎春和拂冬把花芷往里藏的情景嗤笑了一声,扬声道:“圣旨到,请花大小姐去前边领旨吧。”
先抄家后有圣旨,花芷无法想像皇上当时是有多震怒。
这是耽误不得的大事,主仆三人快步往前院走去,她们已经是到得迟的了,花芷一抬眼就看到祖母神情镇定身体板直的站在最前边,花家其他人虽然惊慌却也没有失态,她们自小受的教养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祖父不在的时候祖母就是定海神针,只要她不倒,花家就暂时乱不起来。
花芷走到死死咬着唇忍着没哭的娘亲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给她支撑,另一只手则拉着弟弟花柏林到身边。
大夫人看她一眼,紧紧回握住,花柏林更是下意识的靠紧姐姐,眼下难掩惊惶。
“圣旨下,跪。”
花家从主到仆尽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翰林院掌院学士花屹正不思为君分忧反挑起皇子之争,酌情夺其官职,判抄家,花家十岁以上男丁尽数流放北地,钦此,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花芷紧绷的心就是一松,十岁,幸好柏林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岁!
来宣旨的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来福,平素有些贪财,但是人还算不错,看花家人还一副不清楚情况的模样就主动说明道:“太后及时陈情保下尔等,若有机会还得向她老人家谢恩才好。”
祖母二话不说,对着皇宫的方向又是一拜,花家其他人自是跟着下拜,花芷也拜得心甘情愿。
然后祖母对着来福福了一福,“多谢来福公公。”
来福暗暗叹了口气,“皇上有旨,花家十岁以上男丁立刻动身。”
花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回头看向这满室花家儿孙,声音略有些不稳,“除老三平阳不在,其他儿孙皆在此,请……公公清点。”
来福展开绢帛,一一点名对照,确实只有花家么子花平阳不在。
“老夫人可知平阳公子去了哪?”
“城外别庄。”
“多谢老夫人告知。”来福向禁卫首领点了下头,禁卫首领冲着属下们打了个手势,一众禁卫军目标明确的走向花家每一个花家十岁以上男丁。
三房次子刚满十岁不久,平日有些娇惯,这会便拉着母亲不放手,二夫人也是哭得不能自已,引得其他本就忍着眼泪的女人都哭了起来。
花老夫人闭上眼转过身去,只当看不到眼前这一切。
花芷紧紧拉着弟弟花柏林的手,心底有些不合时宜的庆幸,至于另一个被带走的庶弟,她无能为力。
该带的人带走了,人呼啦啦的退了出去,来福公公留在最后:“老夫人,您只有一个时辰收拾东西,这已经是皇上额外开恩,请您早做准备。”
“是,老身谢皇上恩典,一定在时辰内带着老小离开。”
等来福也走了,花老夫人再也撑不住软倒了身体,身边的人手忙脚乱的扶住她,跟随老夫人几十年的苏嬷嬷用力掐老夫人的人中,老夫人悠悠转醒。
看着一屋子神情惶然的女人孩子,老夫人惨笑,眼角滑下泪来,要么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要么是只知计较眼前得失的眼浅妇人,花家这一劫,可要怎么跨过去。
花芷看着泪流不止的祖母心下酸涩不已,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祖母流泪,不管什么时候祖母都是从容的,好像只要她在那里就什么事都不会有,而现在祖母也被这巨大的变故冲垮了,花家彻底没了可庇护的人。
环顾四周,花家四房夫人里大夫人出了名的柔弱多愁善感,看着满地的枯叶都要哭一场的人,这种时候压根不能指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