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前后后挨了两顿骂,杨渊回转到自家的屋里,下人们已经点上了灯,还给三少爷泡了一杯香茗。
杨渊紧了紧身上的松江棉布袍,看了看书桌上的那几册书,伸出两根拇指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
这都什么破事。
杨渊捧起一旁的茶盏饮了一口,转头望向身后的书架,廿二史就在那里摆着,史记便立在左上第一册,自己最近总翻《北史》《魏书》《周书》《北齐书》这几本,倒是很少去翻太史公的这部“无韵之离骚”。
田敬仲完世家,嘿嘿,杨渊闭上眼睛将后背靠在身后的太师椅上,田敬仲完世家。
正想念间,外面响起了一阵阵细小的声音,仔细一听,却是下人们在问安。
老杨头又过来了?骂了两顿还不解气吗?
杨渊正皱着眉头思量,屋门却是开了,杨世禄穿着一件蜀锦道袍,头上戴着一顶乌纱迈着步子走了进来。
“温书呢?”杨司丞看了一眼杨渊桌子上摆着的几本书。
“嗯,在温习《中庸》。”
杨司丞低下头念叨了两句。
“中庸好,中庸很好。”杨司丞做到了书桌前面缓缓翻开那本雕版印的《中庸》,“三儿,你知道中庸有多少个字?”
“三千多吧,不到四千。”杨渊回答道。
“字已经不少了,《中庸》不到三千六百字,古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七千多字就能治理天下了。”
其实所谓“四书五经”,真的没有多少字,四书之中《大学》不到一千八百字,《中庸》不到三千六百字,《论语》也不到一万四千字。最多的是《孟子》三万多字。
所以一直都有批评家认为立足于“四书五经”的八股考试考得太过浅显。
杨世禄的手指轻轻捻过书页,眼睛却一直紧紧地盯着杨渊。
“赵普当年半部论语治天下。”
赵普是宋朝开国名相,曾经辅佐过宋太祖宋太宗两代帝王。
“圣人微言大义。”杨渊接道。
“微言大义么?”杨世禄随手在桌上比划一番:“宋太祖准备重修汴梁城,与赵普走到外面见到门上提着“朱雀之门”四个字。便问赵普,为何不只写朱雀门三字,留着那个之有什么用?赵普答曰,语助。宋太祖笑道,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杨司丞意犹未尽看着杨渊道:“半部论语,又助得甚事?”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抄《田敬仲完世家》么?”
“父亲的深意,儿子大约明白。”杨渊翻过一遍《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便是《史记》中的一篇,说得却是春秋战国之事。
武王伐纣,分封列国。姜太公吕尚被封在东海之滨,是为齐国,后来齐桓公用管仲,九合诸侯,为春秋五霸之首。
但是姜太公所传下的这个齐国并非是日后被秦所灭的齐国,这中间有件大事就是“田氏代齐”,《史记》之中《田敬仲完世家》就是说的田氏如何取代姜氏夺取齐国的事情。
杨世禄一声长叹:“你心里想着的那些东西,难道为父就没有想过么?
“我家祖居豫州弘农,乃东汉杨震之后,世代耕读传家。”杨世禄一副追溯革命家史的样子。
其实杨渊知道,这世间姓杨的十个里有九个都说自己是弘农杨氏之后,至于说到底是不是,那就是另外的话了。
“洪武皇帝革元命,我家从龙北伐,入卫所军籍,隶陕西行都司,弘治年间迁居至汉中。”杨世禄一声长叹:“从此之后枝叶蔓密,算到而今也有二百五十余年了。”
“之前二百多年间也不过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罢了,还是你祖父文采天赋,万历二十二年中举,万历三十年中二甲赐进士出身,后来历任知府、巡按、算到后来总算做到了侍郎的位置。”
“不过二三十年的功夫,积攒下而今的家业,你以为都是平白得来的吗?”
杨渊终究明白为何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如此多的顾虑筹谋,左一个思量,右一个琢磨,思来想去,终究等到人家把刀架到脖子上才算了账。
杨司丞难道看不出明王朝气数已尽这等浅显的道理么?
自然看得出来。
只是到底是想得太多,
“父亲大人,便是千难万难,总要走上这一步。”杨渊叹道:“我们若是居在京师、南京、扬州、广州那般的地方也就算了。父亲也说了,汉中在万山绝谷之中,北连关中,南接巴蜀,蜀道艰难,一旦有非常之变,怕有不忍言之祸啊。”
“两代人三四十年而成巨富,”杨世禄叹道:“这既是祖宗积德,也是朝廷恩典,但归根到底,却是祸患。我们于本地士绅来说终究是外人,而兼并来的土地也少不得‘巧取豪夺’四个字,不知得罪了不少本乡本土的农户。”
“莫要只以为自己是聪明人,觉得心里那点东西能够避人耳目。知府、县令圣贤书未必读进去多少,但是那些人心里面的那点心思他们可都是门清。至于说县丞、典史这些小吏哪个不是心黑手辣之辈?”
“不过你心里藏着什么样的心思,都给我小心收好。”杨世禄瞪着自家的三儿子:“现在风声这么紧,随便什么嫉妒咱家的大户或者说是含仇的佃户给咱家扣个通匪的罪名,少不得便是一场大狱!”
杨渊终于明白了老杨担心的是什么。
“可土寇是早晚要来的。”
乱世之间,人心已动。
“是啊,土寇早晚要来的,早晚要来的。”
杨世禄坐在太师椅上,手指不断摩挲着扶手。
“现在土寇蜂起,有一支兵在手上,本地的士绅不敢多做什么,反而要倚仗咱们。”杨渊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杨世禄:“瑞藩去了重庆府,本地大部分有头有脸的士绅多半都会跟过去,剩下的那些更要仰仗咱们这支兵。”
“江家兄弟过几日要邀你去聚会?”
“后天,江煌和江畑兄弟两个起了个文会,约我一起过去。”
杨世禄抬起头斜着眼睛看了杨渊一眼,杨渊感觉自己脸上有点发热。
江家也是本地的豪强大族,虽然家里面没有出过什么像样的官员,但是也是中过几位举人,以经商致富。
现而今的风气,已不再轻视这些商人,更别说江家是中过举人的。
让杨渊脸红的是他们这个文会本身。
江家那对贤昆仲,名义上是办文会,大家一起品评时文,实际上都是在那边拨弄乐器,有时候还会叫娼家来卖唱。
虽然不至于白昼宣淫那般荒淫,但的确是挂羊头卖狗肉一般的行径。
“跟他们两个说一声,看看江家是什么意思。”杨司丞皱着眉头:“改日我再去一趟省城,给制军大人投个帖子,若是能有了这样一层虎皮,办事也方便些。”
“父亲当真要募兵了么?”
杨渊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老杨头这就回心转意了?
“兹事体大,只是我们一家来做不行。”杨司丞摸了摸胸口的长髯:“县尊那边也要打过招呼才行,过几日我去拜会一下他,探探口风。”
汉中府下领有二州十二县,杨家在府城之内自然也有产业,但是家里田亩的大头还是在洋县,平日里杨家也都是在洋县居住。
相比起洋县,南郑那边顶多算是一处别业,平日里都是杨渊的大哥,杨家的嫡长子杨岳在那边打理。
洋县这边类似杨家这般的大地主也有几家,比如前面提到经商致富的江家、还有本地的大户韩家。
县里面平时有什么大事,不管是开仓赈济还是兴修水利,都是县令发名帖请这几家的当家人聚一聚,商议妥当之后再加以推行。
更别提杨世禄是在籍的官绅了。
杨渊穿越过来也有段日子,已经摸清楚了自家便宜老爹这个尚宝司司丞是怎么一回事。
自秦汉以来的惯例,只要是出来做官,那就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公仆,不干到老得干不动,那便是不能退休的。
当年北宋的欧阳修,干到六十岁的时候便请求致仕,皇帝当然不会同意。后来欧阳修锲而不舍的上奏,前后五年七次上书,终于争取到了提前退休的待遇,以六十五岁的高龄回到了安徽亳州。
但是在明代,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明代的人事考核制度却是一个全新的发明。自太祖洪武年开始,到弘治年间,人事考核制度逐渐完备成型,官员们终于在干到致仕之前有了其他通道。
根据考核中的评语,所有不称职的官员大概有三种出路。
第一条就是“致仕”,在七十岁前退休不再是你需要申请的东西了,经过考察,如果吏部和都察院的考核官员觉得你年老有病,那你就可以退休回家了。
第二条就是“冠带闲住”,也就是杨世禄目前的情况。官员往往有不适任的情况,比如性格急躁、能力有限,你让他继续接着干肯定是不负责的,对于这部分人,可以保留其待遇,然后让他们回乡。
第三条就是发现有滥权或者贪污行为的官员,对他们的处罚最为严重,也就是所谓的“为民”,即免除其官员身份,然他们回家重新去当老百姓。
特别是因为明代有了第二条措施之后,很多“年富力强”的官员仕途提前结束而回到家乡。他们一方面仍然保留着官员的身份,在朝中可能还有朋友、恩师之类的交际圈,另一方面又是本乡本土的坐地虎。
现任的礼部尚书董其昌回忆起他的进士圈里的好兄弟武之望就提到过,老武同志中进士之后的四十六年里,正经当官的年头只有十二年,剩下的三十多年基本上都是这种“乡绅”状态。
这部分人成了所谓“官绅”、“乡绅”的主要组成部分。而杨世禄就是这样一个“绅”。
按照大明官场的潜规则,尚宝司从上到下,都是用来安插官宦之后的。不用科举,只要皇帝一句话,立即便可以获得官员的身份。
换句话说,这是个给二代们当官的一个出路。
当年老杨头作为东林党的悍将,战功赫赫之后就是杨世禄得到了尚宝司司丞的荫补,从此也就有了官员的身份。
众所周知,官位是有限的,而二代三代等等是子子孙孙无穷的。所以杨世禄得到了官身之后很自然的就要把位子腾出来,后面还有别的二代等着上位呢。
于是杨公世禄很自然地便回到了汉中老家,做了一位乡居士绅。
“既然有父亲出面,那便好说了。詹知县也是个明事理的,去年流寇跟官军隔河对峙的场面他又不是没见过。”
杨渊很清楚县令肯定是要给杨司丞面子的。
毕竟杨司丞除却官绅的身份,还有位很厉害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