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渊恭谨地回应道。
说句实话,眼前这个场合,没有自己什么发挥的余地。
杨世禄自不必说,眼前这位詹时雨对于杨渊而言身份上有着一种二重性质。
其一,这位詹大人是本县县令。其二,则是这位詹大人是杨渊的座师。
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科考试有着巨大的波动性,你能否考中,主考官本人的倾向是第一位的。也正因为如此,考生和考官之间往往会形成一种特殊的社会关系。
类似伯乐与千里马。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杨渊考中秀才,是因为眼前这位詹大人的赏识。
因而如此,两人之间的关系在当今的时人看来,应该是不一般的。
詹时雨应该照拂杨渊,而杨渊也应该回馈詹时雨。
就好比杨家那位威名显赫的舅亲王应熊来说,李自成、张献忠等部攻陷凤阳,可不仅仅是烧了朱元璋当年出家的皇觉寺,连带着老朱家的祖坟都被刨了。
但是凤阳巡抚杨一鹏是王应熊的座师,王应熊一定要以实际行动回馈这位恩主。于是王应熊联合温体仁,将老朱家祖坟被刨的事情遮蔽了下来。
但祖坟被刨是事实,于是王应熊掩护杨一鹏,将坟墓上的盗洞解释为“獾洞”。老朱家祖坟被刨这件事就这样掩盖了下来。
如果不是这件事引起天下公愤,朝野攻谄,杨一鹏这位凤阳巡抚没准就这样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这也是杨世禄带着杨渊来拜见詹时雨的原因,老杨头在给县尊大人一个暗示,杨家跟县尊大人之间还是共同利益多。
“潜之的时文,我也看过,功夫已经是到家了,明年乡试,若是运气好,或许可以得中。”
詹时雨捧起茶盏饮了一口,嘴角含笑:“老先生教养得好子弟,少宗伯好家风。”
少宗伯即礼部侍郎,这自然是指得杨家那位老牌东林党棍。
“都是老兄教育得好,福建人文荟萃之地,望老抚育本地,便是文脉也昌盛了许多啊。”
杨世禄捧起青花瓷茶盏,闻了闻茶气,暗地里叫了句孤寒,将茶盏放到一边。
“只是乡试之事,老朽却是不敢指望了。”
“哦,老先生何出此言?”詹时雨看着杨世禄,不知道这位二世祖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
“秦岭北边可不平静啊,闯将、六队、争世王、过天星、满天星、混天星,流寇名色不知道多少,横行陕西各府,也不怕望老耻笑,小弟只有这个孩子指得上,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没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杨世禄看着茶杯里上下漂浮的茶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星星。”
“星汉灿烂啊,”詹时雨看着杨世禄:“杨公所虑极是,都是陈奇瑜误事,甚至牵连到制军大人。”
崇祯八年的时候,李自成、张献忠等部攻汉中不成,后退的时候攻克凤县,准备走褒斜道穿越秦岭重入关中。
但是当年挡住了诸葛武侯的蜀道又哪里是那般容易的,李自成、张献忠部攻克凤县之后发现自汉中到关中的栈道两百多里毫无人烟,义军流动作战,一向是因粮于民,而栈道两端更是官军云集,李自成与张献忠等部被困栈道,进退不得。
在此情况之下,义军采取诈降之计。时任四省总督陈奇瑜为了早点平定陕西的张献忠、李自成等部,也就相信了义军。等到义军穿越两百多里栈道,到达关中平原之后,立即重举义旗,分别攻向西安、甘肃庆阳等地。
陕西战局重新败坏。
事实如此,但是官场从来都不是讲事实的地方。陈奇瑜招抚不成,甩锅却是一流,将李自成、张献忠等领袖的斗志归结为以陕西巡抚练国事等陕西官僚的敌意所致,说是因为陕西上下官僚的蓄意破坏,才让本来幡然悔悟的李自成、张献忠再次造反。
从此陕西上下跟这位五省总督之间的笔墨官司打个不停。今年皇帝下了旨意,这二位一起关到锦衣卫的大牢里继续打这笔墨官司。
“老先生多虑了,朝中日前以洪亨老总督五省军事,秦军之强名闻天下。陕西是老大人起家之地,秋闱更是关乎一省缙绅观瞻,学生敢断言,潜之若是前去应试,一定是一路上平平安安,而且必然可以高中。”
詹时雨非常有信心地说道。
“那就借县尊大人吉言了。”杨世禄看着詹时雨:“只是老朽这里还有个想法,请县尊大人思量一番。”
“哦,学生洗耳恭听。”
“流寇荼毒四方,土寇也因之张胆。流寇有洪亨老、卢九老,这土寇却是骚扰四方啊。”
“竟有此事?”
詹时雨面露惊色。
“前几日,一处茶庄给土寇劫了,地方不宁啊,县尊大人。”
杨世禄随口杜撰道:“当初流寇北去关中,有几股人马留了下来,听说这伙人便是那留下来的流寇。”
詹时雨十分豪爽道:“老先生且放宽心,待改日,我移文府台大人处,一定不会放过这股流贼。”
“唉,县尊大人,府台大人那里如何有兵啊。”杨世禄看着詹时雨一副极为焦躁的样子:“府里面的虚实,咱们还不清楚吗?自从去年那次乱后,到现在都没喘过气来。”
“哦,或许可以令祖县丞领三班衙役去乡间捕问。”詹时雨眼睛瞥了一眼一旁的杨渊,又瞧了瞧另一边的师爷。
“我的老父母,祖县丞可不是辽西祖总兵,三班衙役更不是关宁铁骑。”
杨世禄继续危言耸听:“摇天动、黄龙联结川北亡命之徒,绝不是咱们那三班衙役能抗衡的。”
“那依着老先生的意思?”
“还是请县尊大人转请府尊大人,向制军大人求援,不拘是榆林、延绥哪一位总兵、副将,来咱们汉中走一遭。”
两人这边议论,听得另一边的陈师爷有些犯懵。
“这烧了司丞大人一个茶庄,就要惊动总督大人么?”
“唉,这怎么是杨某一个茶庄的事情。这土寇祸乱汉中黎民黔首,难道我等还能欺瞒总督大人么?”
詹时雨看着茶杯里面已经落定的那两根茶叶梗忽然开口说道。
“若有必要,来几位大帅也是应该的。”
此时的规矩,一镇总兵便可称为大帅。譬如曹文诏,他是临洮总兵,便可称为曹帅。
“保境安民,正是此理。”
杨世禄捧着茶盏回道。
“只是大兵一到,今年的秋税怕是也无法按期完结了。”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宁可给官兵祸害了,总好过便宜了那些贼寇。”
“就没有什么折中的办法吗?”
詹时雨举起茶盏,转过头看着杨世禄。
“老朽驽钝,有什么折中的办法。”
“如此,且容某思量一番。”詹时雨微笑着举起茶杯:“请喝茶。”
这便是要送客了,官员们都是文人,文人都讲究一个含蓄。即便是话不投机,也不能开口骂一句滚蛋。于是自宋朝之后,便有了这端茶送客的规矩不过宋朝的时候,是以汤饮代茶罢了。
杨世禄抬起头看了一眼詹时雨,对方眉眼含笑,一如父子两人登门之时。
在籍的尚宝司司丞举起茶杯饮了一口,也是满面笑容。
一时之间,春风回荡,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