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凝霜。
秋日里的陕南大地虽然倔强的留着一股温意,寒流却已经绕过了巍峨的秦岭,将寒冷带到了这里。
一个汉子精赤着上身,头顶着一顶毡帽,毡帽上的红缨随着风上下起伏,他立在马镫之上,人已经从矮壮的马上立起,挥动着一面蓝色大旗。
“爷爷生来不怕官………”
苍凉的调子伴着陕北的口音刺破了天地之间的寂寥。
“嘿呦,嘿呦。”
人头组成的大队好似是一条河流一般从这个汉子身旁淌过,黑色的、灰白的,各种发色的头颅扬起嘴巴,将手里的木棍、拐杖重重敲打在地上,呼和着这苍凉的调子。
“管他卵球朱皇帝……”
“嘿呦,嘿呦。”
蓝旗招展,大队人马踩着步点,如同一个磅礴的巨人一般在地上挪动着。
一只黝黑的苍鹰被这声音从侧柏上惊醒,振翅飞上云霄,它看见一条黑色的河流正从南方流过来,奔着北方而去。
“一朝杀上金銮殿……”
“嘿呦,嘿呦。”
苍鹰展开羽翼,顺着气流向北飘去。它不明白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更搞不懂这些人到底因何而聚,又因何而散,它只知道一旦出现这样的场景,自己的同类就会少上一些。
“搂他婆姨啃个够……”
“嘿呦,嘿呦。”
哄笑声响起,一个手持雕弓的中年男人缓缓松开弓弦,心底里骂了一句扁毛畜生。
他已经瞄了这支苍鹰有一会了,雕翎是制作箭矢极好的材料,以前随着八大王行军的时候,大家都拼命收集雕翎,如果没有雕翎,雁羽也是制造箭矢的好材料。
他从头上摘下毡帽,拿在手里扇了扇,身上的棉甲厚实,里面缀满了沉重的铁片,穿在身上一会便是一身汗。
自己是几年前跟着八大王去四川的呢?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从崇祯元年自己在汉中受不了那些王八蛋的欺压,索性杀官造反以来,算起来也有八个年头了。
摇天动看了看周围的卫士们,这些曾经跟自己一样土里刨食的庄稼汉也都成了优秀的骑手,这几年在川北的群山之中纵横起伏,当年的刘备大概也就是如此吧?
想到这里,摇天动摸了摸战马的鬃毛,安抚了一下这个伙伴。
汉中,老子又回来了。
“天动哥,怎么样,这小子可还行?”
另外一个面目矮小且憨厚的男人笑着,冲着那光着膀子舞旗的骑士努了努嘴。
黄龙戴着一顶缀着黑缨的毡帽,身上穿着一件棉甲,骑着一匹黄骠马凑了过来,他的亲卫骑士四散在旁边,跟摇天动的亲卫们攀谈着。
川北一代的起义军,大小分成很多支,名头最响的就是摇天动和黄龙,他们都是当年西营八大王张献忠留在川北的种子。
“行。”摇天动应了一句。
不知道是近乡情怯,还是什么别的缘故,他这几日总是提不起劲来。
“秦军里的好手,让我给收了。”黄龙总是笑眯眯的:“天动哥,我还是那句话,咱们两股合成一股,你来掌盘子。”
摇天动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个人不叫黄龙,就跟自己不叫摇天动一样,官府里面还有人以为自己姓姚,叫天动。
扯球。
这些都是诨名,怕的就是狗官们顺藤摸瓜抄家。有诨名叫曹操的,还有诨名叫马超的,还有叫刘备的,凑一起就是一出“说三分”。
“摇黄十三家,各有各的掌盘子。”摇天动看着远河流一般趟过的军队:“咱们合股,别人会怕的,以为是我吞了你,或者咱们要吞别人,平生波折,不妥。”
黄龙嘿嘿一笑:“还是老哥哥说得稳妥。”
整个队伍的前方传来一阵欢呼声,那个光着上身摇旗的降兵把蓝色的大旗舞得更欢实了。
“恭喜哥哥,七盘关破了,翻过前头的山就是汉中地面了。”黄龙看着欢呼的队伍冲着摇天动恭喜道:“哥哥这算是衣锦还乡喽。”
一个骑将骑着一匹矮壮的川马奔腾而来,他头上戴着一顶帽檐微微突出的旗盔,盔顶上竖着枪尖一样的标志,上面有一方蓝色的小旗帜,随着他的战马一起起伏。
“报掌盘子的,七盘关给咱们弟兄拿下了。”
摇天动点了点头:“折损可多?”
“原本有两百多个狗官兵,看见咱们的大旗都跑了,剩下十几个硬点子,都给杀了,领头的被咱们的人抓了。”
“带过来瞧瞧。”
摇天动抓住手里的缰绳,对着旁边的黄龙接着说道。
“翻过前面的山头就是汉中地面,我还是那句话,黄龙兄弟,你愿意留在川北陕南就留在这,我是要沿汉水下湖广,去跟八大王合营的。”
“八大王烧了凤阳,名头大了,我怕他脾气也大。”
黄龙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咱原来就伺候不好他老人家,现在么……”
“八大王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咱们原来就是八大王盘子底下的。不过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啥。你破你的汉中,我去我的湖广,咱们同路不同行就好。”
“好,同路不同行,小弟就先回去了。”
黄龙也不愿意多跟摇天动在这里扯球,道了一声别,直接调转马头奔着自家营盘去了。
摇天动冷漠地看着黄龙和他护卫的影子越来越远。
脑后有反骨的东西。
跟这样的货色,摇天动也不耐烦多说什么,黄龙愿意留在川北陕南,那是黄龙他对不起八大王,自己看不上他,却也不能因为这个火并了他。
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各家义军早就有的规矩。摇天动不懂什么唇亡齿寒的道理,却也知道谁才是生死大敌。
“掌盘子的,狗官兵的头头给你带来了。”
穿着棉甲的骑士去而复返,将一个已经血肉模糊的汉子从马上丢了下来,摇天动的护卫从两边迎上,一左一右将这个人扶了起来。
这人的面目已经看不清,脸上有许多新切得细细刀痕,左手上的手指已经被一个个削去。身上是明军的火红战袄,左胸口上有一处焦痕,应当是被火器伤的。
摇天动看了这人一眼,暗道一声可惜了。
“你叫什么名字?说出来还有命。”
那汉子低下头喃喃说了一句,却低得说不清。
“他说的甚球?”摇天动看着旁边的护卫。
这些人都是跟随他最久的战士,许多人崇祯元年就跟着他各方转战,彼此之间的关系绝不一般。
“狗兵。”
左边的那个卫士鄙夷地看了这个士兵一眼。
“你们是哪边的,川兵,还是秦兵?”
不知道是疼痛刺激了神经,还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士兵睁开了他的眼睛,盯着立在马上的摇天动。
“杀贼。”
“他说甚?”
摇天动皱起眉头。
“杀贼……杀……贼……”
声音虽低,却能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到,摇天动胯下的战马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它虽然听不懂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改变。
战士睁开空洞的眼睛牢牢地看着立在马上的摇天动。
“是条好汉子。”
摇天动的脸上依旧是平静。
“杀贼!”
战士用尽全身力气,身子如箭一般向前努着,红色的眼球盯着马上的摇天动,额头向上扬起。
“杀贼,杀贼!狗贼,过了此地,便是百二秦川,三秦男儿百万,处处是你埋骨之所!”
摇天动挥了挥手,护卫们将这个受伤的明军拖了下去,一个护卫抽出腰刀,直接走上前去,将刀尖顺着他肚子一探,而后缓缓一拉。
三秦男儿?老子就是。
摇天动一夹马腹,向着七盘关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