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渊悄无声息地将信纸叠好放入袖中,看了看四周,摆了摆手示意看门的仆从把薛旺从马上扶下来。
“下来,换个地方说话,我有些事问你。”
薛旺大腿内侧的皮肉都已经磨烂了,血肉粘在裤子上,已经黏在一起,下马的时候五官都扭在一起。
“去搬把椅子来。”
杨渊冲着仆役吩咐道。
薛旺闻言一喜,知道自己这趟没有白跑,三少爷这不是要赏给咱座位么?
椅子很快就搬了过来,杨渊找了一个僻静地方让人把椅子放下,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薛旺你过来抓着扶手,你先忍一忍,这里人多眼杂。”
薛旺看见杨渊坐过去,心已经凉了一半,听到这句话,心里这才放下来。
“唉,好嘞。”薛旺两只手抓着椅子的扶手强忍着因疼痛不断颤抖地双腿。
“你昨天什么时候跟着大公子去得汉中?”
薛旺抬起头想了想。
“前天吃过了午饭,大少爷说要去汉中,点了我跟着他。这不是咱们夫人要回来了吗?大少爷说要买点东西让我给带回来,孝敬夫人。”
杨家是汉中大姓,广有田土财产,在汉中府内也有产业。
汉中府那边的产业,平日里都是杨渊的大哥杨岳在那边打理。杨岳中过举人,但现在确实不着急考进士。用杨世禄的话说就现在整天忙着“求田问舍,延续香火”。
“汉中府到洋县一百里,你们一下午就到了?”
过了汉中府南郑县往东六十里就到了城固县,过了城固县再往东四十里,这才到了洋县。
按照当年戚继光定下里的规矩,一日行军三十里,流贼从南郑县奔洋县大概要三天时间。
“我们没有乘船,骑得马,大少爷不惜马力,到了前天夜里就到了城固县,在城固县换过了马,歇了一夜,赶早去的府城,到了中午就到了。”
三县之间有汉水相连,现在还是雨季可以通舟,但到了冬天枯水期就不行了。乘马肯定比乘舟快。
“也就是说你们是昨天到的南郑?”
“昨天下午到的,小人在府上歇下了,夜里大公子把小人叫起,说有一封急信要小人速速交给三公子。小人不敢停留,赶紧乘了马,赶了一夜,今天早起到了城固重新换马,这才赶到。”
杨渊皱起眉头:“你们昨天到南郑的时候,没什么异样吧?”
“啥子异样。”
杨渊瞥了薛旺一眼。
据自己所知,汉中不是没有兵。
在明代的体制之下,一省巡抚之下,府县之上,有个中间的级别,即道,也就是道台。
道台的本职,一般都是布政使司或者按察使司的辅佐官员,但他们的具体职责,就是在地方上当主管。有分巡、分守、整饬兵备、兼理粮饷等等不同的名色。
一般一个道台手下有若干个府县,类似于后世的XX地区,或者地级市。
汉中这里坐镇的道台名叫樊一蘅,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官衔极长:按察副使,整饬汉羌等处兵备兼理粮饷、右参政,分巡关南道。
兵备道又称兵备副使,一般带着按察使司副职的官衔,主要处理本地的军队,分巡道则主管民政,一般带着布政使司的官衔。
樊一蘅这些头衔加在一起,就是汉中地面的军事、民政、司法,他都一把抓了。正常情况下,流贼一旦进入汉中境内,第一个对手就是这位来自四川的樊一蘅。
那是正常情况。
杨渊知道现在这是不正常的情况。今年六月,秦军名将曹文诏在同李自成作战时阵亡,全省震动,李自成兵逼西安,洪承畴为保证省府平安,急调以剿匪闻名的的樊一蘅领兵穿越秦岭,督统左光先等部解西安之围。
汉中现在,异常空虚。
杨渊默默盘算着,大哥的信上说得非常清楚,贼兵是破了七盘关过来的,那就说明这支义军应该是一直活动在川北的摇天动、黄龙等部。
来的是摇黄十三家。
薛旺说他到府城的时候没有看见异样,那就说明消息是昨天晚上传到府城的。
这也就是说摇黄最早可能现在就已经兵临汉中城下了。
“辛苦了,你带回来的信很重要。”杨渊轻轻拍了拍薛旺的肩膀:“你在这里歇息一下,你找个人去传个口信给家里人,让他们现在就去县城,我今晚请他们吃席。”
夜间驰马是很危险的事情,薛旺这件事做得不错,不能亏了他。
“小人……”
“好好歇着,以后你就在我身边跟着我。”杨渊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去跟父亲说几句话,你便坐在此处等我。”
杨渊左手捏住信纸,脸上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朝着祠堂里面去了。
各房的当家还在那两棵古树前面议论,杨世禄满脸是笑容地不知道跟周围的人们谈笑着。
杨渊几步赶到他跟前。
“……这汉中以后还是咱们说了算的,你们不要慌,有了这支兵,杨家……”
“父亲。”
杨渊向着周围的乡党们作揖行礼一番,然后笑着低声对杨世禄说道。
“唉,怎么了?”
杨世禄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潜之,不要扭扭捏捏的,大声说就好了。”
“家里的一点私事……”
杨世禄看了一圈周围各房的当家人们:“不就是往房里面收了个丫头吗,老胡跟我说了,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丫头们见了我都躲着走,这有什么可说的?”
杨渊一时也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好接着说一句。
“是母亲那边……”
听到了王夫人的名号,杨世禄脸上一紧,眉头一皱,再也没有说起当年丫头们躲着走时的豪迈。
杨世禄轻轻抓起杨渊的胳膊,父子两人走到了祠堂的一处僻静所在。
“怎么……”
“其实跟母亲大人也没什么关系,是兄长自南郑县给我发来了书信。”
说着杨渊将信件交到了杨世禄手里。
杨世禄拿起信件仔细一看,手指却是不住地颤抖。
“这……这……”
“我问过日期了,这信是昨天夜里发的,流贼若是想着从咱们这里绕去湖广,一路不攻城,只掠乡野,最快两三天后便会到咱们这里。”
“这可如何是好。”杨世禄紧张之下将信纸揉成一团,然后赶紧松开重新铺展:“不行,不行,我要去找詹时雨,这个杀才,把我给坑苦了……”
“父亲大人稍安勿躁,且先回县里去,洋县城墙厚实,詹县尊也是经历过兵事的,不会有什么差错。”杨渊非常冷静。
事到临头需放胆,都已经是现在这个档口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你呢?”
杨世禄看着杨渊,似乎听懂了儿子的话外之音。
“孩儿当然是继续募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