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小小的祠堂内,弥漫着一种名为“阴谋”的味道。
王应熊站在祠堂之内,矮小的身躯里面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
“今年圣上任用卢象升和洪承畴的时候曾经与他们皆有约定,以五月为期,要他们限期剿寇。”王应熊说道:“剿寇哪有限期?”
“五个月,这不是说到就到?平辽尚且以五年为期,剿寇这等事,五个月又哪里是够用的。”
杨世禄一时也是骇然。
五年平辽已经足够怂人听闻了,五月平寇更像是个笑话。
杨渊听到这里不仅有些想笑。
剿灭义军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个是政治问题,一个是军事问题。
前者就不必说了,单说这后者,行军作战哪有什么固定期限?
杨渊记得后世也有个人说要三个月解决对手,结果只用了三年功夫,他就只能虎踞宝岛当岛主了。
这账是不能这么算的。
“熹宗一朝,朝廷元气便已经损伤了不少,崇祯朝到现在这八年,东奴屡屡破口劫掠,流寇兴风作浪纵横腹心,内外格局今非昔比了。”王应熊看着杨世禄:“眼光还是要放长远。”
“舅兄的意思是?”
“世禄你爱看史书,你记得黄巢造反是哪一年?”
“乾符元年,王仙芝反,乾符二年,黄巢反,从此天下震动,巨唐亡象毕露。”
“自从司马温公以降,世人皆称唐宣宗亚于太宗,为何宣宗尸骨未寒,却变生河北呢?”王应熊以古比今道:“有此可知当年武宗、李德裕君臣所积攒的一点元气,在宣宗一朝可谓败坏殆尽。”
王应熊叹道:“当年显皇帝在位之时,表面之上烈火烹油,朝局内里已经是厝火积薪。到了悊皇帝在位,魏阉在位,党争纷起,朝局又下一层,到了今日,唉。”
显皇帝乃是明神宗万历帝的谥号,悊皇帝是明熹宗天启帝的谥号。
王应熊显然对眼下的朝局不抱什么希望。
“而今的臣僚,谈起荡平东奴,剿灭流寇,各个都可夸夸其谈。说起致君尧舜、以死相谏,人人都视若平常。将党同伐异视为主业,将溜须拍马当作本能。”王应熊的悲观在言语之中展露无遗:“至于《大明会典》上的本来职分,却不知道如何开展。”
王应熊这几句话对于今日大明文臣的弊病可谓切中。
《大明会典》记载了明代的各种制度,上到内阁、六部如何运转,下到每一府每一县有多少田亩,几个巡检司。
比如明代的崇明县,今天的上海崇明岛,就有三沙巡检司、西沙巡检司。
“圣上又爱用孤臣。”王应熊叹了一口气:“温体仁、杨嗣昌、洪承畴,这些人看似卓然无党,茕茕孑立,但哪里又是那么简单?若以三年为限,尚可回光返照于一时。若以五年为期,则腹心之患立现。”
王应熊身为阁老,对于目前大明王朝内的弊病,可谓洞若观火。
“舅兄的意思是?”
杨世禄看着王应熊,以老杨头对老王头的理解,这位来自家祠堂绝对不是发表悲观言论这么简单。
“我劝你不要太过上进。”王应熊道:“你被压了这么多年,锐意进取是难免的,但我劝你一句,功名利禄不过是虚名罢了。”
“舅兄是要我经营汉中?”
杨渊在旁边听着,这王应熊的主张跟自己的想法可谓完全一致。只是自己是因为记得明王朝将亡,而王应熊则是提前了将近十年得到了这个推断。
单单这份眼界,便可称之不凡,甚至可以称之为料事如神。
“汉中在万山绝谷之中,虽然连通三地,道路却是难行,这是一份天赐的基业。”王应熊看着杨世禄:“更何况……”
“何况?”
“何况汉中还是瑞王封藩所在。”王应熊看着杨世禄:“瑞王是神宗亲藩。”
瑞王乃是万历皇帝之子,崇祯皇帝的亲叔叔。
“瑞王。”杨世禄看着王应熊:“瑞王现在重庆,舅兄的意思是?”
“平日里多派几个人去重庆走走,岳儿我看就不错。”王应熊说道:“为人做官,烧冷灶可谓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两人这边说话,杨渊则想得更远。如今的四川巡抚王维章是王应熊的私党,已经身故的四川总兵邓玘也是王应熊的私人,就是当今的蜀王,也是王应熊当年奉旨册封的。
这位王大学士经营四川,绝不是一年两年的功夫了。
“我在汉中,舅兄在重庆,一旦变生肘腋,这便是首尾呼应之局。”杨世禄也是一副琉璃心肠:“扼守此两路,则外贼皆不能进……”
“错了。”
王应熊摇了摇头。
“错了?”杨世禄看着王应熊,难道这位王阁老想得不是这个么?
“若是尚可挽救,则我在应天,你在汉中。”王应熊道:“而丁家在河南湖广,如此则可谓争得半壁残局。若是有不忍言之事,才是我在重庆,你在汉中。”
杨渊听到这里才算是明白,自家这位舅舅想得是啥主意。
原本以为王应熊要做公孙述、做刘皇叔,想在看来原来人家是想当王导。
手腕或许不懂,但到底还是大明的臣子。
王应熊的这个规划,大概乃是一副残局求存的样子。似乎他已经笃定,大明王朝估计是挺不了多久了,但是东南还有兴复的机会,若是东南不成,也可退居西南。
说句实话,王应熊的规划也大概符合日后的的局势。
但问题只有一个,规划是规划,实操是实操。如果所有的规划都能如期变现,那也就不会有人创业失败,而是人均公司上市了。
杨渊心里默默评估了一下,自己的路子大概可以称之为篡,或为曹操,或为朱温。而王应熊的路子,大概可以称之为续,是王导,是桓温。
这么想起来,也差得不算太多。
“圣上在位,督抚也好,阁部也罢,没有几个能善终的。”王应熊看着杨世禄:“这官,并不是当得越大越好啊。”
杨世禄一时唯有默然。
杨渊深有感触,王应熊这句话说的不错,这官是大是小不是不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看位置是什么。
“潜之。”王应熊看着杨渊:“明年秋闱,你有几成把握?”
“嗯,大概还是要努力一番。”
杨渊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八股取仕,自己的八股文只能说是凑合,不至于说是一窍不通,但距离非常优秀还差一些。
考个秀才还算是手拿把攥,但要说是中举,还真是有些困难。
“书就不用温了。”王应熊吩咐一声:“到了你这一辈,中举要是还考时文,我与你父这么些年的经营岂不是白做?”
这……杨渊忽然有些罪恶感。
作弊吗?
“你那乡兵,练得不错,沉下心来,经世济用,这四个字里面才是大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