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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酅城外,大雪纷飞。

两匹快马如两股疾风,驰骋过齐纪交界处的皑皑雪原。

两名少年银白的锦缎斗篷在身后鼓动,白雪飘落在他们脸颊和睫毛上,稍作停留,眨眼又被劲风吹去。二人马不停蹄,争先恐后,直奔前方艳丽的梅林。

那红衣少女骑一匹黑色骏马,领先一步,扭头见白衣少年追赶上来,扬起一抹促狭的笑,挥鞭去抽他的马。

那少年连忙一拽的缰绳,驱赶枣红马闪躲。可一转眼,那白衣少年又追上来,两人只错半个马身。

红衣少女自傲地一笑,在马背上一跃而起,飞身越过梅树,长手一伸,折下一枝红梅,长发甩动,旋身落地。身姿潇洒动人,如这树上最大最艳的一朵梅。

“如雪,你又耍赖。”庸霖勒马停下,不动声色指责道,声音温润。

“兵不厌诈!”她笑嘻嘻回他,一脸得意。她跳下马来,欢快地向他招手。“来来来,还是老规矩!愿赌服输!”

大雪寻梅,这可是她最喜欢的游戏,尤其还能捉弄人,更让她开心不已!她早想好了取胜的方法,就算庸霖在军中骑术第一也没用!而他就是太老实,每次都能让她得逞。

庸霖不情愿地翻身下马,在她面前站定,比她高一头。

手中梅枝尤带着冬雪的凉意,她挑选最红最大的那一朵,掐下来。她仰起头,伸胳膊插在他鬓角发髻中,然后退后一步,欣赏自己的杰作。

庸霖英眉凤目,麦色肌肤,本是个端庄持重、彬彬有礼的英俊少年。此时被鲜红的梅花一衬,多了三分风流之气,似个惯于追蜂捕蝶的小郎君。可惜此时他漂亮的双眼皮下那对明亮的大眼睛透着不耐,一脸憋屈,不啻于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她回回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笑得恣意。看得津津有味,还嫌不过瘾,言语上再添两分戏弄。

“嗳,真好看!你若不说话,旁人准以为你是个大姑娘!别板着脸嘛,笑一笑?笑起来会更好看。”

庸霖沉着脸,青涩中多了几分男子的成熟稳重,不悦道:

“就你最会作弄人!看够了吧?”

“不够!”她刁蛮道:“真该让那些追你的姑娘也来看看,你也有这么‘俊俏’的一面!”

他脸色骤然深沉下来,立刻抬手,要将这娘气的东西摘下来。

“唉!别摘啊!”晏如雪去拦他,却被他侧身躲过。她生气地一跺脚,“哼,长得高了不起啊!等你七老八十了我还给你头上戴花,到时候看你怎么躲!”

庸霖动作一滞,因她无意中许下的白头偕老,麦色的脸微红,状似无恙地照例将那朵她亲手摘下的梅花小心地揣进怀中。

二人在梅花林中嬉闹一阵。庸霖帮她摘了一束梅,她捧在手里低头轻嗅,玉兰般白皙的肌肤,被红梅一衬更显明媚动人,梅花凌冽的清香沁染到她身上,仿佛一树梅花成了精,看痴了一旁的人。

“回去吧,晏伯父该着急了。今早出来的时候,我家里上下都在忙活,可能今天有客,我也要赶快回去。过几日再陪你出来采梅好吗?”他哄她道。

她一努嘴,忽然闷闷不乐起来。

“我明日就要回家了,过完年之前可能都回不来了。”

“为什么?”他蹙眉,紧张道。

“阿爹说家里来了非常尊贵的客人,是打西边来的,阿娘差人送信来,要我们明天一早赶回去……”

庸霖那双大眼睛忽然变得黯然。他不善表露心迹,即便内心失落不舍,也不显露半分。

“一提这个我就烦!”晏如雪抱怨道:“客人来就来呗,最气人的是,阿爹竟叫我将那张白狐狸皮送给贵客——就是我前些日子打中的那只,咱俩在雪地里蹲了半个月才找到它的呢!”她越说越气,又是一跺脚,气冲冲地看着他道:“你知道的,那是我一早答应送给阿曜的,他一直想要顶狐狸头的小帽子!想到明天见了那贵客,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地跟人家行礼问安,我就更来气……”

庸霖跟往常一样沉默不语。因为知道她性子急,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就那一阵,让她发泄完了就忘了。可他若跟她搭茬,会让她觉得他也在跟她作对,反而会气得更久,他还不如不说话。如他所说,她一会儿就没脾气了。

“算了,只能先欠着阿曜的了,看明年还能不能打到。唉,只要想着欠别人东西,我就浑身不自在。先不想了,回去吧!”她丧气道,把花塞进马袋中,庸霖牵着她的马,等她上马。

倏地,两人身后梅花林中一阵响动。

她猛然回头,一个半人高的黑影在梅花林中一闪而过。她常在这片山林出入,捕猎是把好手,知道肯定有冬天耐不住饥饿的动物出来觅食。回手摸下马腹上挂的大黄弓,弯弓搭箭,心至手动,‘嗖’地一声射出羽箭。

数息之后,林中发出“砰”地一声闷响,她一听声音便知射空了。

“没射中,说不定是只獾。”她惋惜道。

“你别动,我去看看。”

庸霖抬脚踩进齐膝深的雪地,在梅林深处找到她的箭,与以往一样,箭簇没入树干,几乎将这棵小树射断。他长叹一口气,试了两下,使出十成劲儿才拔出她的箭。他不放心,又去刚才黑影出没的地方巡视一圈,发现一排靴子的脚印。

“刚才是个人!”他皱着眉,回来对她道,“而且还是军旅之人,靴子形状跟我们一样。只是这人个子矮,或是弓着腰,才会让我们觉得是猎物。”

“哦,”她思索一番,“我们刚才也没说什么要紧的吧?唉,别管了,说不定是偷偷溜出来的士兵,怕人发现了急着跑回去呢。”

庸霖眉峰一低,回头又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齐纪边境无小事,明天我回军营查一下。”他将箭放回她挂在马鞍旁的箭袋里,不想让她担心,转移话题道:“下次没看准猎物,轻点拉弓,树都快被你射穿了。”

她耸耸肩,好生无奈。

“谁让我天生力大?我看老天爷是上了岁数老眼昏花,阿曜那么想要不给他,却把这‘力大无穷’的‘优点’给我!”她说着撇撇嘴,对这“优点”不屑一顾。“我也想跟那些世家小姐一样啊,举手投足柔弱无骨,我见犹怜的,多可爱。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庸霖想想那画面,打个冷颤。

“你还是就现在这样吧。跟那些走两步就喊累,听见个消息就晕倒的淑女一样,有什么好的?”

“哦,那倒是!”她觉得有理,点点头,“天天坐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净做些刺绣衣服鞋子什么的,哪有骑马打猎来得自在?”

她忽然眼睛一亮,眼底闪动狡黠的光芒,开心道:“走!我又想到个好主意!”说罢飞身上马,打马就走。而她的好主意往往是庸霖另一场磨难的开始。

庸霖心中警铃大作,连忙骑马追上。

“你又要做什么?”他大声道。

“我要去看看庸伯伯的玺印长什么样!”她双眼炯炯有神,扭头朝他喊道:“昨天看见我阿爹的小司马玺了,我要看看酅城司马玺是不是一样的……”

“你别冲动!”他急忙大叫,“我爹的书房布了机关,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哼,就是要看!”她倔强道:“我都跟虞苍大哥他们打赌了!”她一夹马腹,红衣黑马,长发飞扬,追风逐影地奔向酅城。

晏如雪蹲在酅城司马府后院一棵高大的雪松上,瞪着对面书房紧闭的后窗,跃跃欲试。

庸霖一脸无奈,怎么劝她都没用。前院客人熙熙攘攘,他此刻应该站在父亲身边,帮父亲招呼客人,而不是陪着她胡闹。可他不能放下她不管,因为知道她一转眼准能捅出个大篓子。

“我就看一眼嘛!我保证看完就放回去,绝不带走!”她双眼熠熠生辉,伸出三根手指指天发誓,一脸小女儿娇俏模样,心中却硬气地想:她想做的事,任谁磨破嘴皮也没用,庸霖也不行。

“不行!”庸霖执意摇头,“我刚才给你解说过了,这八卦阵阵形复杂,你若是一步踏错,触动机关,瞬间就会被戳上十几个窟窿。”

见拿出百试不爽的哀求,他还是不答应,她心生恼怒,噌一下在树上站起来。

“哼,真当我没你不行?你不带路,我一样能找到!”她刁蛮道,“不过我力道大,砸碎家具和贵重物品可别怪我!”

庸霖拦截不及,眼见她纵身往前一跃,扒住树枝在空中一荡,震得满树的雪扑簌簌直往下落。她自己却如一只灵巧的燕子,低空飞入书房的后窗。

他心中一惊,连忙一蹬树枝,飞身追了进去。

书房内一阵细微的机关转动声,紧接着箭弩短枪“嗖”“嗖”射出,两人仓皇闪躲。书案屏风木架哐啷倒塌,庸霖一把将晏如雪扑倒。她伏在地上,心吓得突突直跳,室内却突然安静下来。

一个中年男子浑厚的嗓音穿入狼藉的屋内,大声呵斥道:“霖儿!如雪!你们两个给我出来!”

片刻之后,晏如雪一脸倔强地跪在书房门前。她身子挺直,看似无所畏惧,眼皮却随挥下来的军棍一下下直跳。偷眼去瞧庸霖,他双拳在身侧紧握,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看样子就算被打死也不愿辩解半句。

唉!她怎么也弄不明白哪里出错了,分明按庸霖说的,照八卦图的方位在青石板上跳着走的啊,难道是开暗格的时候碰到了机关?唉,好险!若不是庸伯伯突然关掉机关,说不定他俩真被射成刺猬了。看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恐怕气得够呛,也吓得够呛。

她双膝跪得生疼,心怕得发颤,真怕庸寅盛怒之下,叫侍卫将庸霖一通乱棍打死。阿爹呢?虞苍大哥呢?他们怎么一个都不来!唉,真是急糊涂了,虞苍大哥回家探亲去了,过几天才回来。那其他人呢?往日这些院子里转来转去的将士,现在都跑哪里去了?前院吵吵嚷嚷干什么呢,倒是来个人啊!真是急死人!

哎,庸霖这个大木头,平时少言寡语,紧急关头怎么都不会求饶?以往犯错都是回去后才被大人教训,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被抓现行,她也是头一回亲眼看庸霖受罚。可他怎么能可着庸伯伯打啊,打出内伤怎么办?

晏如雪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不服气地抬头迎上庸寅的目光,大声道:

“庸伯伯!是我挑唆庸霖跟我一起去的,您要打就打我!主犯不打打从犯,您这样做,难道不怕士兵知道了,背后说您处罚不公?”

晏如雪顶住他温和沉毅的目光。庸氏一族浓眉大眼的好相貌一脉相传,庸伯伯年轻时肯定也是位英俊的男子,即使人到中年,颌下蓄起五寸山羊胡,也不过更添几分男子气概。

庸寅背着手站在台阶上,早将他们二人的神情收在眼底。他回来拿紫檀木盒,前脚出了书房,后脚就听到房内机关响动。听出是他俩的声音,他魂都吓飞了,现在都在后怕。以他俩犯的错,打板子都是轻的,如雪这丫头还敢质疑他?庸寅一抬手,让施刑的士兵停手站到一边。

“处罚不公?”庸寅面容和善,口气却坚定,“偷盗军印是什么罪,想必你不知道吧?如雪,我今天若要打你,就是你父亲在场,也只有在一旁心疼地抹眼泪的份儿。你从小胆大包天,不怕疼也不怕罚,却十分重情义,这一点,伯父是清楚的。兵法有云:凡攻之道,攻心为上。我今天不打你,就让你亲眼看着霖儿代你受过,这肯定比你自己挨板子还难受。你说,伯伯说的对不对?”

被庸寅戳中弱点,晏如雪瘪着嘴,有些泄气。她打小就十分自傲,不会走就骑在父亲的肩头,指挥着父亲四处转,会说话了更是哄得父亲心花怒放,将她宠上天。她鬼点子多,力气又大,武艺也是军中少年里拔尖的,是孩子群里的小霸王。她逞强好胜,抱打不平,走到哪里都自视高人一等,军中少年没比她更风头更劲的。

她一向不服输,庸寅这席话反而激出她一股犟劲,刚要顶回去,像跟父亲说话时那样,却被庸霖伸手拽住袖子。她扭头去看,他疼得粗气深喘,摇摇头,示意她不要顶撞父亲。

他不让她说,可她偏不,挣开他的手,傲气十足地大声道:“不对!阿爹若要行刑,定当秉公执法。他肯定会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让你打我,放了庸霖!”

“秉公执法,”庸寅气得哼出一声,“真秉公执法你俩都得依军法处置!况且你父亲现在没空过来。听见前厅的热闹声了吗?今日是给你俩定亲的好日子,亲朋好友都到了,马上就开席了,你父亲正忙着招呼亲友呢!当然,估计晏兄闻到酒味,谁拽他也不走。”

两人被定在当场,两脸震惊。

晏如雪被震得脑子里七荤八素,一头雾水,回头去望庸霖,却惊讶地发现,他眼底分明透着喜出望外。

他从未提过,她当然不知。他曾纠结了几日,终于在小年前一天——她及笄那天,磨开面子跪下求父亲。当时父亲未曾多言,他心便沉了下去。他一连几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没想到,父亲和晏伯父竟然同意了,而且这么快定亲,真是惊喜!他欢喜连连,却不敢看她的表情,怕她跟他想的不一样,只是自己空欢喜一场。

“好了,”庸寅看看这两个他几乎看着长大的孩子,脸上的神情缓和些,握着紫檀木盒沉吟半晌,才道:“霖儿,今天是你们的吉日,剩下的军棍就免了,今夜到祠堂罚跪去吧!”

庸寅带着卫兵走了,丢下一对喜忧参半的新人。

晏傲霜双手撑着硬硬的地砖跌坐下来,膝盖、小腿硌得酸痛,想到不明白的事又多一件,令她头疼。

思虑中,有一幕在她脑中闪过,这才想起阿爹前些天问她的怪问题:“儿啊,要庸霖当你夫婿如何?”

她当时正忙着摆弄父亲送她那张大黄弓,哪有心思回答,父亲再三催问,她才道:“与其嫁给个未曾谋面的人,还不如嫁给庸霖呢,至少他脾气好,凡事还能让着我,有什么不好的?”父亲当时点点头,深以为然的样子。

她想起来就一阵懊悔!没想到父亲是动真格的,更没想到父亲和庸伯伯这么快把她俩的亲事定下来了。她心中哀嚎:她才及笄,阿爹着什么急啊!

庸霖摁着膝立起一条腿,打着颤想要站起来。他跪得久又用力扛住板子,估计腿都青紫了。唉,不想了,还是先顾眼前再说吧!她一骨碌爬起来搀住他。

“你干嘛去?”她道。

“跪祠堂……”他低头看看她的手,还有些不适应两人之间的新关系。

“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去?”晏如雪皱眉道。

“皮肉之伤,不碍事。”

“死脑筋!大家都喝酒去了,谁还监督你跪不跪啊?”

“没拦住你,让你私闯书房重地,挨板子、罚跪都算轻的。父亲就算没吩咐,我也是要去跪祠堂的。”

见他执意往外走,后背白衣染血,双腿僵直,想起他是替自己挨罚,她心生愧疚。于是追上他,拉起他胳膊架在自己肩上。

“算了,我陪你一起去!”

庸霖一怔,感到她的手臂揽住他的腰,脸上不觉发烫。

“你为什么是可着你爸打,又不是打不过他?”她不满道。

“大逆不道?你是要反天啊!”

“阿爹又不打我!”她得意地笑起来,“再说,要真动起手来,阿爹不费点功夫还打不到我!”

“那一定是你使诈。晏伯父武功高强,力能扛鼎,怎么可能不是你对手?”他轻笑,戳穿她。

“使诈也是本事……嗳,要不要我背你?你这样走得好慢!”她不满道。

他断然拒绝,脸更红了,“不要,一个大男人还要女子背,成何体统?”

“男人干嘛这么死要面子,比女人弱去就这么丢脸吗?你看我阿爹,多少回从雪地里把他扛回去,不还是感谢我?我看他也开开心心地!”

“那是晏伯父喝醉了,怕你回去跟你娘告状。”他笑,感激她喋喋不休,减轻了他面对未婚妻的那份尴尬。

晏如雪从小在司马府进进出出,熟门熟路,很快拎个大食盒回到祠堂小院,右胳膊下还搂个圆滚滚的大铜酒壶。

她方才跑进祠堂里面,拿出两个蒲团丢给庸霖,然后就故意喊饿,跑开去找饭食。定亲的消息太突然,她得好好想想。可在外面转了一圈,酒饭都准备好了也没思考出个头绪,只好回来。唉!要是她有阿娘那么睿智就好了,肯定不会为这些事发愁了!

不出所料,庸霖跟她走时一样端正地跪在雪院中。怕他察觉,她刚进院儿就欢快地大声嚷嚷。

“庸霖,你家庖厨院子今天快要撑破了,院中摆着五只铜鼎,又从外面请来十几个庖人,几十人忙得四脚朝天,那阵势跟打仗似的。”她放下酒壶,打开食盒,仿佛在说一件旁人的趣事。“鼎下的火烧得可旺了,整个院子烟熏火燎的。蒸锅上雾气蒸腾,估计蒸着稻子黄米,只能闻到味,路都看不清。我就耸着鼻子,循着牛肉的香味走啊走,正巧碰上庖人往俎案上盛牛肉,裹好的酱汁直往下淌,看得我不停流口水,当然要把它劫下来啦!”

看着她生气勃勃的脸,他不安的心更加忐忑。

她开朗、勇敢、善解人意,他无法不为这明艳动人的姑娘动心。事实上,为她动心的小伙子数不过来,比他会哄人、会逗她开心的大有人在,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幸运。虽说婚姻父母定,可他从未对她表白过心意,她会接受吗?

他不语,她浑不在意,自说自话地取出两个盛满牛肉的铜盘,打开食盒下层。“看,还有煎饼,除了我阿娘,就数你家厨娘做得好吃!我从鏊子上顺走一小摞,一会她发现少了,肯定以为被猫叼走了!”

想想厨娘到处找煎饼的滑稽样,她绽出一个开怀的笑容。

他被她使坏的表情逗乐了,道:“庖厨那么多鱼肉,猫才不吃煎饼,只有像你这样的馋猫才爱吃。”看她从煎饼下取出两支酒觥,他微微瞠目,“你拿了酒?”

“阿爹总说这酒是个好东西,又说我年纪小,不让喝。”她一脸反叛,又有些自嘲,道:“我都定亲了,算是大人了吧?今天非要尝尝味道!这些庖人真小气,我管他们要还不给我,说是待客用的。我就冲他们喊:‘我自己的定亲礼,为何不让我喝?’他们这才给。”

看她自然地提到定亲礼,似乎并不反对,他心稍稍安定下来。

一个军中兄弟走进院中,他听从庸司马的吩咐来给庸霖送紫檀木盒。

“庸霖,你家如雪姑娘又犯错啦?替她罚跪呢?”他大笑着戏弄庸霖。

庸霖对这些玩笑话一向拙于应对。如雪才有一肚子用不完的诙谐话。

“是你呀!大家都去吃酒了,偏让你来跑腿,莫不是又赌钱输了?小心回头告诉我阿爹,把你军饷扣下来!”晏如雪威胁道。

“可别!小祖宗,给你道喜还不行吗?庸霖,晏如雪,恭喜你们啦!”那军士讪笑,“诶,前院真热闹,你们未婚夫妻不露面多可惜!公子季也来给你俩贺喜了,他可是国君最小的弟弟!好啦,庸霖,你好好替如雪姑娘罚跪啊,我先回去吃酒啦!”

军中兄弟一番祝福的话让庸霖心头暖烘烘的。他打开木盒,低头凝视一双上好的白璧,然后将木盒关上,紧握在手中,下定决心。

其实他也曾不服气地质问父亲,凭什么如雪回回犯错却让他遭受责罚?父亲回答说这是庸氏欠晏如雪母亲的,这辈子都要还。不过后来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替她承担再多责罚他都毫无怨言。现在看到这双白璧,他明白了更深一层的意义——他要让她心甘情愿成为他的未婚妻,日后顺理成章成为他的妻。

晏如雪摆放好酒食,拍拍手在他旁边坐下。好像所有人都在为他俩欢喜庆祝,可她总觉得少些什么,听到旁人说恭喜十分别扭。这样一直郁郁真让人烦躁,她索性直接跟他挑明:

“庸霖,这定亲礼搞得咱俩跟局外人似的,一点实在感都没有。你说,咱俩这就算定亲了吗?”

他本想先说,却被她抢了先,而且问得直白,还真是个急躁的丫头。微微一笑,他伸手将紫檀木盒递给她,“看一下,实在感来。”

晏如雪打开盒子,看见一双白璧,眼睛一亮,一下坐直身子。

“我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玉佩!”她惊叹道,“能拿出来看看吗?”

他的笑意更深,因她喜欢这个定情信物而开心起来。

“当然可以,就是给你的。”

她拿起一只放在掌心。半个巴掌大的白璧色泽温润,双面透雕玉兰花开,飞凤翱翔,正反两面刻着八个大字。正面四字笔锋雅致,背面四字雄劲疏阔。

“佳偶天成,白首成约?”她念出来。

“雕花是都城名家刻的,”庸霖解释道:“太爷爷以前送我一只玉蝉,刀工和这玉佩一样。晏伯父和我父亲的字迹每日得见,也容易辨识。”

“庸伯伯为人风雅,文采字迹风流。再看我阿爹,”她叹气,“一看就知道是大老粗,‘白首成约’,多俗气!”

“晏伯父性情恢廓,大智大勇,可不是个大老粗。”庸霖一笑,“况且白头偕老是长辈最质朴的祝福,也是新人最大的愿望,没有人会不喜欢……”

她只顾低头把玩玉佩,没发现他的赧然。

庸霖握紧拳头,大冬天手心里攥出一把汗,他诚恳道:“如雪,我愿与你白头偕老,你愿意吗?”

她微微一怔,抬眼看看相识多年的伙伴,他漂亮的大眼睛正闪着希冀的光芒。她一直将他当成可以包容她任性胡为的玩伴,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从未想过他会成为自己的情郎,甚至夫婿。以前从未有人跟她表白过,这问题令她好生为难。

她低头看看白璧,拇指摩挲上面的字迹“佳偶天成”,心中又思索:他丰神俊朗,却又惜字如金。从她认识他起,追他的女孩子就没断过,甚至有世家小姐打着各种名号从都城来接近他。他们两小无猜,若能从少年相伴到垂暮,足以羡煞旁人。而且他对她照顾有加,事事谦让,无论武功还是家世都出类拔萃,她有什么理由不选他呢?

于是,她点点头。

庸霖等她的答案仿佛等了一辈子那么久。他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下,没人能知道他心中有多开心!

她朝他嫣然一笑,伸手将白璧递给他。

“你说这玉佩是送我的?那帮我戴上吧!”

她将长发收拢在身前,露出洁白的颈,他双手绕过她的脖颈将丝滑的黑绸绳系上。

她倾身为他戴上玉佩时,觉察到他困窘地屏住呼吸。

她心中暗道:天呐!这气氛够微妙了,千万别变成尴尬才好,得赶紧想个玩笑话缓和下气氛才行。

“你看,咱们两家父母多有先见之明!”她执起颈上的白璧,忽然嬉笑道:“我是雪,你是久下不停的雨,咱俩名字的上半边都一样,是不是很有缘份?”

她一句俏皮话,解了他的羞窘。

‘霖’是温润如玉、德才兼备之意,也只有你觉得是大雨。”

“‘霖’下半部分不是‘林’字吗?那你还是树林吧,一辈子为我遮风挡雨!”她娇蛮道。

他脸一红,信誓旦旦向她承诺。

“好,一辈子。”

除了阿爹,以后又多一个男人来爱她,这样一想,有一个未婚夫也不错。

晏如雪开心起来,递给他一觥酒,哄他道:

“这酒香甜,一点也尝不出寻常酒的辛辣,你尝尝!”

他质疑地举起酒觥,皱着眉仰头喝下一大口。很辛辣,像她一样,燥脾气富有魅力的丫头。他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她大笑出声,眼睛亮晶晶的。

他愣愣地望着她,忽然又觉得这酒又像她一样甘醇。

她一觥接一觥,一饮而尽,大半壶下了肚,还灌了他七八觥。

“以往……看阿爹喝得醉醺醺的……原来这醉酒的滋味确实……有趣……”仰头望着雪夜星空,双颊红通通的,也不觉得冷,伸手一指天上弯月,“唉?庸霖,你有没有觉得……这天上的月亮在晃啊……”

庸霖坐在蒲团上,正揉着额角抗酒劲,努力让自己清醒。一听她这话,知道她是醉了,抢下她手中的酒觥。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醉酒的人身子沉,他去搀她反被拽得一个趔趄。他单膝跪地,对上她醉得迷蒙的双眸,心头一窒。

她忽地捧住他的头,眯起眼看着他,想将他的脸看清些,“我一直很好奇……接吻……到底是是什么感觉……你要不要试一试……”

她的脸凑那么近,呼出的酒气吹在他脸上。他睁大眼睛,心砰砰乱跳,面红耳赤,她的脸越贴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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