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章 突变(1 / 1)木辛文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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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满目萧瑟,晏如雪急急催马,一刻不停,后背汗湿了又干,而后又湿透,眼见军营近在眼前,心里终于松一口气。

她等不及马停,翻身下马,径直往三议堂闯。

“庸伯伯!”她大声喊,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庸伯伯,快,您快去避世崖!救,救我家人……”

庸寅伸手托住她,神色未动,嗓音平和道:“如雪,不要急,来,先坐下歇歇。”

晏如雪心急如焚,一把拽住庸寅的衣袖,大声道:“您,您快去呀!有,有一伙黑衣人——有上百人,他们闯进避世崖,见人就杀……庸伯伯,您快,快带人去!再迟来不及了!”

“孩子,”庸寅眼中沉痛,叹口气,道:“你就在军营住下,剩下的事就不要管了。”

晏如雪一惊,疑惑地仰视他。庸伯伯怎么这么平静?他不该问发生什么了吗?她忽然内心惊惧,来的路上那种恐惧又袭上心头。

“庸伯伯……”她颤声问道:“您,您是想见死不救吗?”

庸寅浑身一震,嘴唇颤动,艰难开口。

“孩子,这些黑衣人突然来袭,想必做好了万全准备,就算现在集结军队前去,也是晚矣啊!”

晏如雪的泪水唰地淌了下来,一路上胆战心惊,就是为了找到庸伯伯这位救星啊,他怎么能袖手旁观!一定是她往日太任性叛逆,庸伯伯是想给她个教训!一定是!

她“噗通”一声跪倒,前天夜里跪得青紫的地方钻心地痛,她顾不上疼,朝庸寅磕个响头,庸寅上前拽她她也不起。

“庸伯伯,以前是如雪不懂事!您大人大量,看在您与我父亲八拜之交的份上,看在我与庸霖定亲的份上,求您发兵救救我的家人!救救避世崖的村民!他们是无辜的,求求您了!”她哀声连连。

庸寅满脸痛苦,有苦难言,只能不停劝慰。

“如雪,好孩子,你起来!你听伯伯说,私自调兵是死罪,你明白吗?你就好生在这住下,伯伯会将你当成一家人……”

她满眼哀求,摇头道:“我不起!庸伯伯求您派兵!庸霖,庸霖若在这,肯定也会求您,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庸寅长叹一声,“唉,孩子,霖儿就是在又有什么用呢?已经晚了!”

晏如雪一顿,恍然明白了。她抬起疑惑又失望的双眼望着庸寅,一字一顿道:

“庸伯伯……您这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了?”

庸寅心如刀锉,沉默不语。这其中道理,他怎么能跟她说清楚!

晏如雪心痛不已,站起身,一把拽下脖子上的玉佩,紧紧握在掌心。

“一家人?”她黯然道:“就是这对玉佩,让我以为信物有巨大的神力,能让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两家人亲得好似一家人!可才过两天,相亲相爱的两家人就能变成冷眼旁观!原来,有神力的不是信物,不过是人心罢了!”她陡然恨道:“既然不能共患难,那就做不成一家人,这桩婚约,不成也罢!”

她猛然将玉佩掷地,洁白的玉璧霎时摔成碎片。她愤怒转身,抬腿就走,义无反顾。

“如雪,回来!你不可以回去……快将她拦下来!”庸寅在她身后大叫。

晏如雪扬起凤鸣,单刀掀翻拦截的十数条戈矛。她飞身上马,一扯马缰,马蹄在空中划个弧线,调头返回,转眼杀出重围,闯营而去。

庸霖拖着条断腿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他方才就在堂后耳房,听到了全过程。他遍体鳞伤,站都站不稳,也不要父亲搀扶,僵着腿把玉璧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

“父亲,庸氏的债换不完了。”他跟丢了魂儿似的,轻声道,“我欠她一条命,随时等她回来拿!”

庸寅忍不住胸口起伏,他久经沙场,唯有儿子能触动心中柔肠。

漫天大雪中,晏如雪策马如飞,离几里远就能看到山坡上冲天的火光。血水染红了山下的具水河,马蹄溅起冰冷的血色河水,打湿她的衣衫。她冷得她直打哆嗦,却一刻不敢停,心揪得难受,只恨马儿不能再快些,再快些!

海草房顶易燃,整个村子燃烧在弥天大火中。宁静安乐的避世崖,半日内成了人间炼狱,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父老乡亲身首异处,老弱妇孺横尸遍野。

晏如雪脸色煞白,怆然心悸,如置身黄泉噩梦。她翻身下马时双脚发软,四处搜寻,终于在倒塌的牌坊下找到了她挚爱的家人。仓惶间,不知被谁的残肢绊倒,她手脚并用爬到爹娘面前。阿娘抱着阿曜,身子被夹在两个石柱之间,一柄铜剑贯穿他们的身体,早已断气。阿曜胖乎乎的小脸上溅上鲜血,小手里还攥着她买的拨浪鼓,那是她唯一给他买的小玩意。阿爹跪在地上,用双肩双手扛着断裂的石柱。他身中数剑,浑身是血,一支射穿了他的胸膛。她含泪拖出阿娘和弟弟的尸体,却怎么也抬不起那千斤重的半截石柱。

“爹啊!爹啊!”她抱着阿爹僵硬的尸体痛哭流涕。从前有多讨厌阿爹传给她的这身蛮力,此时就有多恨自己力量太弱!

终于,她含泪推倒父亲,将那压住父亲的石柱挪开,把阿爹拽出来。她仔细地取出贯穿阿娘、阿曜的铜剑,拔出贯穿父亲胸口的金箭,然后挥起铜铲,用力挖出个大坑,在这之前,她从没碰过这农具。

她最后一次拥抱她最挚爱的亲人,将父母背着放入坑底。抱起阿曜时,她的眼泪又淌下来,阿曜的身体轻得她几乎无需费力。把父母阿曜合葬在一起,将土填平,她心中无限悲凉。阿爹阿娘和阿曜一家三口团聚了,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老天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走?她真的好痛苦。

身心疲惫,她转头看看亲友的尸首,昨日来家时,他们还曾热络地同她打招呼,才一日光景,他们也变成冰冷的尸骸。

“不!我不能!”她喃喃自语,“我不能丢下这些亲戚,让他们的尸体曝尸荒野,被野狼叼,被野狗啃!我要安葬他们,让他们安静上路,让他们的魂魄在地下与我阿爹阿娘相聚……”

心念一起,她又挥起锄头,仿佛不知饥饿干渴,不眠不休。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她挖了两天两夜,直到嘴唇干裂,两手血泡。

烧焦的门板被劈成一块块木板,晏如雪在上面刻字当墓碑。大伯、七叔、二叔公和叔婆、二表舅、贵人、阿晴……大多只有称呼,没有名字,因为只知称呼,不知其名。埋葬二叔公一家时,她双手颤抖,表舅妈开膛破肚,孩子脐带还连在母亲身上,是个男婴。她给他们娘俩也立了碑,上面刻着:表舅妈玲和未出世的孩子。

第三日天亮,大火熄灭,村庄上空腾起缕缕黑烟,满目断壁残垣。

她对着眼前满村坟冢,颓然跪了下来。这时才切实感受到,家人是真的不在了。这世上再也没有阿爹、阿娘和阿曜,她没有家了。她再也不是酅城晏司马的掌上明珠,再也感受不到母亲温柔的双手抚摸她的头发,也听不到母亲恼人的谆谆教导在她耳边唠叨;再也听不见父亲的大嗓门和他的大笑,也感觉不到他讨厌的大胡子扎得她脸发痒;还有总是抢走爹娘疼爱的阿曜,她多希望他能回来,亲热地再喊她一声“阿姐”……

不在了,这一切都不在了!才过两天,她就开始思念,痛苦至极。她张开嘴深吸一口气,眼泪已经流干,咽下的是满腹酸涩苦楚。

她将一枚金箭簇攥紧在手心,这箭簇是从射入父亲胸口那支箭上取下来的,是枚双翼扁平的金箭簇,上面刻着别致的鸿鹄纹。就是这个箭的主人杀了父亲。只要找到箭的主人,就能找到凶手。

万念俱灰中,一点愤怒的火星在死灰般的心底点燃。这火星倏然烧成仇恨的火苗,在胸中蔓延,恨意张牙舞爪,驱走寒冷,越烧越旺,锻造出一把复仇的利剑——她要找到杀害她家人的凶手,用这把剑手刃仇敌!她要报仇,为父亲、母亲和幼弟报仇,为避世崖三百多口无辜百姓报仇!

将这把复仇之剑埋汝心底,她凝望山头唯一一株幸免于难的覆雪寒梅。那梅凌霜傲雪,斗寒而开。她暗道:她不要做纯净的白雪,而要做傲雪的寒梅。以后她不是酅城晏司马的掌上明珠,也不是纪国上卿庸氏嫡孙的未婚妻,而是为报家仇而生的晏傲雪。

从火堆中找出些未烧焦的饼,捡块灰布打成结。她将包袱挂在马鞍上,提刀上马,最后再望一眼破碎的家乡。

回首往事,平日与父亲称兄道弟、甚至结为姻亲,大难来临却束手旁观的庸氏一族让她厌恶透顶。因厌恶庸寅便憎恶整个酅城,甚至憎恨上这冷漠无情的纪国!“既然这么多天纪国无人问津,想必此事跟纪国有关。那这纪国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她自言自语。心想:齐纪为宿敌,要找到深藏纪国的仇人,得去齐国。对,去齐国!

她一夹马腹,打马西行。

晏傲雪自信满满,以为很快就能到齐国,很快就能借齐国的力量找出杀害家人的凶手,很快就能复仇,现实却告诉她,她是多么自不量力,她可能连齐国都到不了!

林风骤起,树枝晃个不停,忽听树林中一声低沉的虎啸,空旷的原野到处都是回音,分不清啸声传来的方向。晏傲雪勒马原地转圈,惊得头皮发麻,心提到嗓子眼儿里。

一声虎哮,地动山摇。

一只猛虎从背后直扑她座下黑鬃烈马。马儿受惊,撒开四蹄没命狂奔。

晏傲雪慌忙抓紧缰绳,却发现一段横空冒出来的树枝已在近前,她想侧身躲到马腹,这马却猛地一转方向,蘧然将她甩到马下。她抓紧缰绳,身子被吊在半空,被这疯马拖着走。她抬眼四顾,却发现这马慌不择路,冲进乱树丛中。她无处着力,翻不上马背,明白再这么下去肯定会撞上树。她努力伸出另一只手摸到凤鸣刀,用力抓住,驰骋中手腕一拧,刀刃一横,割断绑刀的绳子。

她放开马缰,抱着凤鸣刀,背部着地,在雪地上滑出几十步,疼得她浑身抽搐。那马转瞬跑得不见踪影。

忽地,她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她心头一个激灵,常年在林中打猎养成的敏锐直觉让她瞬间紧张起来,知道那猛虎就在身后,正悄悄靠近她。

她害怕得双手冒冷汗,浑身发抖,攥紧父亲的凤鸣刀。面对黑衣人时的恐惧再次攫住她,这猛虎就是黑衣人的化身。

身后风声袭来,她抖着手转身跃起,一刀挥下,可太害怕,砍出去的一刀像是没吃饱的小孩——她的力气埋葬亲人时都用光啦!

那虎金瞳血红,眼紧盯着她不放,张着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咬断她的脖子,将她撕成碎片吞掉!

她呆住了,父亲夸赞她的那些力气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它们都哪去了?父亲说“干啥不需要力气”,她现在才知道力气的好处!离开父亲,她力气也没啦。阿爹!阿爹!她心中直喊,希望父亲在天之灵能给力量!

这只被激怒的虎接着扑过来。她堪堪转身,被扯掉她一块裙摆。她握住刀拼命地逃,那恶虎的利爪与她擦肩而过,撕掉她一条衣袖。

一股恶臭袭来,她猛然回头,那血口獠牙就在她头顶!她骤然一惊,生死关头生出急智,将凤鸣刀朝树上使劲一掷,飞身踏过刀杆,腾空上树。

一声愤怒的吼叫震天响,它直立起来,强有力的前爪抓挠树干,强壮有力的膀子撞得树干晃动。它甚至能爬上一段树干,跳跃起来,伸出利爪去够她垂下来的腿!她吓得尖叫,被迫爬上更高、更细的枝头,抱着树枝瑟瑟发抖,甚至听得到自己恐惧的呜咽。

三天三夜,它就蹲在她逃命躲避的树下,不停地低吼、咆哮,用泛着饥饿凶光的金瞳盯着她,朝她露出锋利的爪子。它在等,等着着她睡着了,冻死了,饿死了掉下去好饱餐一顿。

“吃饱了才有力气”,阿爹说得没错,保护家人要力气,为家人复仇也要力气,她现在需要力气,拔山倒海之力。她饿得头晕眼花,困顿不堪,竖着一只耳朵打瞌睡,留神自己不要掉下去了。她三天三夜没睡,已经到极限了。

“噌”一声利箭破空,晏傲雪蓦然睁眼。

树下猛虎左眼中了一箭,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哀嚎,它直起身,挥舞着锋利的爪子,想要将伤他之人撕成碎片。

她往林中看去,大树后忽然闪出一名披麻戴孝的少年。他白巾遮面,轻松挽弓,再射一箭,正中猛虎咽喉。那虎轰然倒地,垂死挣扎。少年抽出腰间长剑,谨慎地走上前去,猛然发力,划开那饿虎的脖子。困了她三天的猛虎彻底不动了。

她愣在当场,松了一口气,身子一歪,就要坠下去。

忽然背后有人扶住她,她扭头一看,那戴孝的少年不知何时飞身上了树。他也不问她,三纵两跃直接将她从树上带下来,身姿矫健。

她冻僵的双手抱着长刀,哆哆嗦嗦地站直身向他行礼,却被他侧身躲过。

晏傲雪自愧形惭,不用照镜就知道,自己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活像个叫花子。估计他是觉得她形容凄惨、懦弱无助,不屑理睬吧。她这样想着,可他却突然开口。

“要猎得猛兽,静心、蓄力、瞄准,先射双眼,再射咽喉。”

这少年明显压低声音。她这才疑惑,这里是齐纪边界,他披麻戴孝是去哪里?救人是义举,他为何又要蒙面?

“再往前就是齐国,你要去哪里?”他又道。

张了张嘴,唇舌冻僵了,发不出声来,她于是摇摇头。她只知道去报仇,可去哪里,找谁能报仇?她一概不知。

“前路遥远,比猛虎凶险。你若还想往前走,就沿着淄水走,去伏龙山吧。那里可以教你些武艺,至少能自保。”

他看看她脚下,一只鞋破损,一只脚上没鞋,估计是被老虎追时跑丢了。他脱下自己的靴子,摆到她面前。

“若不嫌弃,先穿我的鞋吧。”

她愣愣地望他。这个少年可能不知道,他的一个善举,让她落难途中心中生出温暖,不胜感激。

他仿佛能看出她的疑惑,道:“我的仆从就在附近,还有换洗的鞋穿。”

未等她僵硬的唇舌吐出一个谢字,少年匆匆离去,只留下一些干粮和只字片语。她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心道:虽然没见过他的真容,但这份恩情她会一直记在心里。只是恐怕此份感激之情会如大海捞针,无处报答。

漫天大雪,满目苍茫,唯有眼前的雪,脚下的路,望也望不到尽头令人绝望的白。

双手冰冷僵硬,胸口却不觉得冷,好似埋着一个滚烫的火炉,她要去伏龙山,去练好武艺,为家人报仇。怀抱着凤鸣刀,她龃龉前行。左手冻得红肿生疼,便用右手去搓,哈口热气化成白雾,左手依旧没有知觉,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低头用脸颊去蹭也感觉不到知觉,倒像是触碰在冰冷的刀剑上。

她麻木地走在冰天雪地,沿着淄水走,这条河流经齐国境内,容易辨识。

蓦地,脚下薄冰破碎,她一脚踏空,坠入河中。

刺骨的河水瞬间浸透夹衣,沉重的夹衣裙裳将她往阴寒冰冷的河底拽。她左手紧抱凤鸣刀不愿撒手,右手胡乱扑腾,拼死挣扎。她顺水流而下,在水中浮浮沉沉。

就要绝望之际,倏然撞到河边一段枯木。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命抓住树干,用尽浑身力气爬上枯树,刚想上岸,这倒下的枯树却突然断裂,从河岸淤泥中脱离出来,随汤汤河水荡然而下。

她心惊胆战,抓紧刀,抱住树干。她浸泡在水中的衣裳招来数不清的大鱼小鱼,它们纷纷来咬她夹衣上的丝絮,还来吸她肿胀的双手。

她又惊又怕,像个吓破胆的孩子——也许她的胆量早就在数不清的黑衣人袭击避世崖时已经丧失了,只是她当时没发现。被那只猛虎困在树上三天三夜,她懦弱胆怯地像只老鼠,不是吗?阿爹没了,她力气没了,勇气也没了!

她是如此弱小!一只猛虎、一条河流,都足以杀死她,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她又如何有勇气去寻找仇人,去报仇!可若不能报仇,她活着又有什么意义?阿爹阿娘,雪儿再也撑不住了!让我跟你们走吧!她绝望了,冰冷的河水浇灭了她心中那股复仇之火,也冲走了她活着的希望……

不知在水中漂浮了多久,她昏了过去,又不知在冰水中泡了多久,她才被一对夫妇救上来。

她睁开眼,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还是没有将她收走,难道她的苦难还不够吗?

她一直发烧,嘴唇干裂了,靴子早就磨破了,两只脚上长满冻疮和血泡,可她浑然不觉。她不吃不喝,不休息,也不说话,白天黑夜抱着凤鸣刀,一刻也不撒手。她想寻死,可又下不了手。她疑惑不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活,也不想死?

夫妻俩两岁多的儿子从她面前经过,她愣愣地望着满儿,想到比他大些的阿曜,默默眼泪。她满心怨恨:老天为何如此不公?为什么让她活下来,该活着的应该是阿曜啊!

满儿递给她个窝头,她怕他走了,瞅着他眼也不眨,三两口吃了窝头。那妇人便让儿子递给她水喝,她也喝了水。以后满儿就常来给她送窝头。

她在这户人家住了七八日,渐渐好转起来,看着满儿心里也多了些安慰。她想,也许过段时间她就能恢复勇气,继续走下去,不过,她对此很怀疑。自己都没有勇气,她到哪里去找勇气呢?

这日她拄着刀站起来,在小院中慢慢走几步。脚上冻疮红肿未消,鞋也穿不上,只穿着袜子。冻疮厉害的地方起了水泡,水泡挑了,敷了药,又疼又痒。

忽然,她听到后院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晏傲雪一顿,以为听错了,可接着是一声男子的大喊。她听了出来,是那个救她的男子。她急忙提起刀,忍着脚痛冲出去。

她脚走不成道,心急如焚,听见满儿大喊大叫又突然哭起来,走得更急。转过矮墙,她一眼看见满儿趴在石头上,满头是血,大哭不止。再瞅菜园里,两个男子在拉扯满儿娘的衣裳。

晏傲雪怒从胆边生,拎起凤鸣刀飞身而上,劈一个,斩一个,切西瓜一样。那两个歹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上的口子突突直冒血,喷了她一脸。

她伸手往脸上一摸,抹下一手血,鲜红刺目。刹那间,她仿佛回到火光冲天的避世崖。她不是胆小不敢杀人的晏如雪,而是为复仇重生的晏傲雪!她置身尸山血海之中,手握长刀,拼尽全力斩杀黑衣人。双手上的鲜血,是她仇人的血,地上躺着尸体,是凶手的尸体。她站在山匪的鲜血尸体之上,心魔骤起,仰头纵声大笑,笑得眼泪横流,几近癫狂!手刃仇人的快感冲破了她的求死之心,冲淡了她的悲伤愤懑,激起她凛冽的杀意,这杀意让复仇之火瞬间变成滔天火海。她双眼烧得赤红,身体里重新充满力量,她要复仇!她要追上仇人,杀了他们,或被他们所杀!

她可能不知道,此时她与癫狂仅有一线之隔,看看第一次上战场被鲜血和尸体吓得发疯的士兵有多少!

可她终是突破癫狂的关口,渐渐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她将那股疯劲、心魔压制下去,锁在心底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坚毅的复仇之心,一颗熊熊燃烧着的复仇之心!自此以往,余下半生,只为了这个念头而活!

晏傲雪扭头看看抱着孩子的妇人,和醒过来的男人,他们抖得跟筛子似的。

“这两个山匪必定不是单独来的,你们收拾一下赶紧离开。”她声音清冷。

夫妻俩吓傻了,这些天,她从没说过话,他们都以为她是个哑巴。现在他们站都站不起来,哪有力气跑!

力气这种东西,不是说有就有的。晏傲雪不理他们,拿起锹开始挖坑。那年轻丈夫缓过劲来,要过来帮忙,她冷声拒绝。

“不用,”她自讽道,“全村一百多个坟都是我挖的,这个我在行。”

夫妻俩一听更害怕了,直接拿她当怪物看。

晏傲雪埋了那两人,用雪把脸和手上的血迹擦干,然后郑重其事地给夫妻俩跪下,磕了个头。

“时至今日,我有两份恩、一个仇要报。”她道,“你们救我一命,待我给家人报仇,必定报答救命之恩。”她从头上摘下一枚玉簪递给妇人,“另一位恩人走得仓促,我没来得及赠送信物。这是阿娘留给我的遗物,我留一支骨簪作念想,这支玉簪赠你,多少能换些银两。”

“这是你母亲遗物,俺怎么能要!姑娘你还是留着……”那妇人推辞道。

晏傲雪不容她拒绝,站起身来。

“若你们没去处,或者被山匪追赶,就拿着这支簪子去酅城,有位姓庸的军司马会帮你们。”

伏龙山是片群山,山头云雾缭绕。山上松柏长青,槐树满树新叶,山下平地枯草丛中长起稀疏的青草。从白雪皑皑的正月,走到青草依依的二月,这段路何其漫长!

靴子太大,走路要越发使劲,生着冻疮的脚磨破流脓,磨得更疼。她索性用长刀的锋刃割破鞋子,将靴子面缠在脚上。她拄着凤鸣刀,衣衫褴褛,自嘲地想:暖春穿夹衣,恐怕没人比她更像个讨饭的叫花子了!

那少年说是伏龙山,也不知是哪座山头。在山下等了两日,此处杳无人烟,踪迹绝无,莫不是那少年欺骗她?

想入山中寻找,没想到长期卧冰饮雪,此时发起烧来,她抱着刀找个树洞躲起来,想等着这阵发热过去。干粮吃完了,她饥肠辘辘,更加头昏眼花。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个冰凉的小手在推她。

“阿姐,阿姐……快走!”

她心头一震,手指微动,虚弱无力地握住那只小手。努力睁开眼睛,树洞外一片刺眼的白光,恍惚中是个穿紫衣的小男孩。

“阿曜……”她张张嘴,干哑的喉咙发出空空的声音。

见她醒了,那小手更用力地拽她。

“阿姐,这可不是睡觉的地方,坏人要来啦!被他们抓到就不好了!快起来!”

坏人?坏人!她撑着身体坐起来,浑浑噩噩地想:难道那些黑衣人没有屠村?难道这一路都是她发烧做的梦?

树洞外杂沓的马蹄声、脚步声临近,还有狗叫声,那男童焦急地催促。

“快走啊!阿姐!再不走来不及了!”

“别怕……阿弟别怕……阿姐这就给你打跑恶人……”晏傲雪忽然来了力气,握紧凤鸣刀,杵着刀从树洞钻出来。

烧得稀里糊涂,模糊的视线中十几个高大的身影围在他们身前,她拄着刀站着,将‘阿弟’往身后一揽。

“阿弟,别怕……阿姐在呢……”

“小兔崽子,还敢跑!”

为首一名高壮的少年跳下马,看她才跟刀一般高,哈哈一笑。

“还找个乞丐当帮手?能打得过谁?把那条良犬交出来!不然叫你好看!”

“那是君父送我的,为什么要给你?”那男孩在她身后小声道,声音颤抖。

“君父不在,今天你死定了!给我上!”他一招手,两条黑色猎犬“嗖”地飞扑上来。

晏傲雪双手握刀,蓦地身形一动,两条猎犬哀叫着飞出去,被割断喉咙。

那少年大怒,招呼身后侍卫,大叫道:“你们两个给我上!”

公子小白拽拽这名姐姐的衣裳,急道:“阿姐,你快走吧,他不敢拿我怎样!”

她木然地回头,双目无神地看向他,干哑的嗓音道:“阿曜不怕,阿姐会保护你……”

公子小白心中震颤,这小阿姐分明已没了意识……

她说罢回头,挥动长刀,劲风穿过刀背铜环,发出凤鸣之声。刀风烈烈,直指长空。她犹如不知疲倦的人偶,又似战场上杀红眼的战士,越挫越勇,只管迎敌。

周围不知何时围了一群人。

晏如雪不管不顾,一双杏眼紧盯住方才示威的“坏人”。站在满地打滚哀嚎的护卫中,她挑衅地举刀,一指对面少年,

那少年吓得浑身发抖,紧拽旁边男子的袍袖,“君父,君父救我!我什么都没做,就是想吓唬吓唬她而已!”

那中年男子也是好奇,翻身下马。

“国君不可!”众人大声劝阻,纷纷下马。

齐君一整袍袖,斥退众人,只身走到她面前,一拍她肩膀。

“孩子,你做得很好,可以了!”

她目光不动,人也不动。

齐君握住她的刀,想要让她放下兵器,拽了下,竟没拽动。

公子小白从晏如雪身后探出头来,轻轻拉拉她的袖子,道:“阿姐,这是我君父,我们安全了,没人想要伤害我。”

他童稚的嗓音穿入她烧得糊涂的大脑,她低头看看他,确认他说的是真的,一闭眼,骤然倒下。

“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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