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章 入纪(1 / 1)木辛文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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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国边境酅城。

冰天雪地中,一列打着黑底青雀旗的马车队伍缓缓行进,五驾黑漆马车皆是两马拉的大车。六名身穿盔甲的骑兵前后护卫车队。

最前面领队的是名青年,他马蹄践踏枯黄的芦苇,率领车队跃过缓缓流淌的具水河。杨雉是负责寻找采选美人的领头,眉清目朗,风姿俊爽,是个年纪轻轻的白面书生。

第二驾马车上,一名女子掀开厚厚的布车帘,露出一张秀气的脸。

她的面容让人转眼就忘,一双眼却格外清冷明亮。她戴的这张人皮面具,做工精良,堪称上品,就是车队领头的杨稚见了也无法识破。此刻晏傲雪眼中流露大悲大恸,若让杨雉看见,准会惊得起疑!

她心中情绪翻涌,管不上这许多,依着河中凸起大石的形状,依稀辨识出她曾熟识的河道轮廓。

年少时数不清有多少次,她骑着漂亮的马驹,打马跨过这条河。那时绿树葱葱,青草依依,而她少年得志,意气风发。那时她依旧是酅城司马晏移海最引以为傲的长女,一杆长刀纵横军营,恣意骄傲!那时她与父亲互相追赶着打马跨过具水河河,穿过一大片松林,打马长驱直上,就能回到家。

阿曜会摇着小手中的拨浪鼓,向着山坡狂奔而来,冲山下喊她:“阿姐……”

阿娘在他身后唤他:“你慢点!别滚下去咯!”

阿爹则会骑马冲上山坡,抱起胖嘟嘟的阿曜,拿胡茬去扎阿曜的脸,惹得阿曜咯咯直笑。

阿爹抱着阿曜,拥着阿娘。阿娘回身唤她:“雪儿,快来,回家了!”

晏傲雪极目看向远处不高的山顶,眼中一片湿濡。一眨眼,熟悉的寒风吹来冰冷的记忆,那是她最后一次踏过这条具水河,也是她关于此地最后的记忆。漫天大雪中,遍地尸骸,血水染红了具水河。山坡上烧起弥天大火,冲天的火光,照亮父母弟弟的尸体,她伏在父亲身上痛哭失声……这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想来却恍如昨日。现在她的泪已干,剩下的唯有一腔愤怒。

“喂!叫你呢,放下帘子!”一名女子骂道。

马车上一路叽叽喳喳的声音都停了,看向窗口这边。

“冷死了!我让你放下帘子,听到没有!”

一阵掌风扇来,晏傲雪机敏地抬手,抓住一名女子的手腕。她蹙眉转过头,疑惑地对上一名粉衣姑娘的怒容,一时还没弄明白状况。

“哈!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进宫当妃子的料。整日里指使别人为你做这做那,还真当自己是贵人了?”坐在车厢前面的绿衫姑娘出声讥笑,众人也跟着嗤嗤笑起来。

粉衣女子恼羞成怒,她两只手使劲挣扎起来,却怎么都挣不脱,叫道:

“你这个野蛮村妇!给我放手!”

“哎呦,自己力气小还责怪别人,装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啊?真是笑死人了!”绿衫女子继续讽刺她。

原来是个蠢笨的丫头!

晏傲雪放开手,任这个容貌尚佳的姑娘跌坐在车厢壁上。

粉衣女子气得胸口一鼓一鼓地,上下打量晏傲雪,她一身灰色麻料衣裳,土里土气,还褪了色,边缘也磨破了,头上还别一根破骨钗!她又愤恨又鄙夷,道:

“这个女人有鬼!打从半路上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谁知道她是不是别国奸细?”

“你看她,打人不成还学狗反咬一口。我们看哪,你才是鬼,长舌鬼!”绿衫女子讥笑道。

众人又哄笑笑起来。

粉衣姑娘抓着疼痛的手腕,狠狠剜了晏傲雪一眼。

晏傲雪不跟她一般见识,独自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这时候要是凤鸣刀在身边多好,还能靠着睡上一觉,可惜它有一人高,太招摇,只能留在伏龙山了。

这些女子一路上吵吵嚷嚷,互相挤兑、互相挖苦。她们欢欢喜喜,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涂抹上自认为最精致的妆容,好像凭着年轻可以征服一切。她们无身份无地位,靠些绣花织布的本事,指望凭借一番好容貌去博取前程。她们没一人忧愁悲戚,没人与那个和她换衣裳的女子相似,那女孩为离开生病的老母亲啼哭不止。

晏傲雪惆怅地想:若她没有家变,或许跟她们一样单纯,还在为一身大力气懊恼,为自己成不了淑女、与众不同伤心。可现在她无比庆幸,感谢传自父亲的大力气和一身好武艺,为自己有特立独行的本钱而骄傲。因为没有了这些倚仗,她恐怕只能跟这些女子一样,以色侍人,才能接近目标,实现复仇。

马车颠簸四个时辰,快到郚城时,天已经快黑了,车上几名女子又聒噪起来。

“唉,你们听说没?那个去年从齐国逃到咱们纪国的大夫崔璞,现在就在郚城!”绿衫女子悄声道。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洗劫自己封邑府库,带着满城财宝投奔纪国的齐国大夫?”有人凑过来道。

“除了他还有谁?”绿衫姑娘道。

“等等,”有个傻里傻气的姑娘问道:“他为什么要洗劫自己封地的府库啊?”

“你这个丫头,从乡下来的吧,这都不知道?”粉衣女子嘲笑道:“齐君将崔璞封邑里的田地分给其他公族,他气恼不过呗!他洗劫了府库,再放一把火烧了府库,就逃来纪国,一路上还有齐国刺客追杀他呢!当时不光齐国震惊,纪国也是上下震动,无人不知!当然了,就你这丫头不知。”

“我家在边城嘛,”那女孩怯懦道,“消息不是很灵通。可是,崔璞来纪国不应该去都城吗,怎么会在郚城?”

“国君是请崔璞去都城来着,可公子敖半路就将崔璞截去郚城了!”绿衫姑娘道。

“公子敖好大胆子,连国君请的客人都敢截!”众女子惊讶得咂舌。

粉衣女子自恃比别人消息多一些,仰脸朝天,得意道:“那你们知道,当时去请崔璞的是谁吗?”

众人摇头纷纷说“不知”。

粉衣女子显摆够了,一指车队前头,“就是带咱们去郚城的杨大人啊!”她无比骄傲道:“我跟你们讲,崔大夫经过郚城时,恰巧杨大人带着一批采女进郚城。当时我堂兄也在杨大人的卫队里,听他说,杨大人跟崔大夫说了几句话,崔大夫就跟着这位杨大人去郚城了。”

“那公子敖是不是得重赏杨大人啊?”众人好奇道。

“赏了啊,”粉衣女子道:“可惜只赏了个廪人的官给他。”

“啊?”众人唏嘘,为他不值。“那不就是个管些粮禾米物的小官嘛!”

“这杨大人其实是公子敖姬妾的弟弟,可是一直不受待见,帮郚城采选美人也算不得官职。”绿衣女子接口道,“若不是崔璞大手笔,出了百镒金子,将城墙修得高大宏伟,杨大人还得不到封赏呢!”

“净瞎说!好像你见过似的!”粉衣女子被抢了风头,不禁气道。

“她没瞎说!你们看,是真的!看这城墙!真是太高大了,比都城一点不差呢!”

众人将车帘掀到一旁,纷纷挤到窗口朝外探看,惊讶出声。

“传闻崔璞的财宝用都用不完!”粉衣姑娘惊叹道:“他带来的箱子足足有三十多只,入府那天有个箱子翻到了,满满的金银珠宝啊,多少人都看见了!”

“我的天呐!那得值多少钱?”女子们惊叫起来。

“那崔大夫不就是郚城巨富了?”

“绝对是郚城首富!公子敖都不一定能赶得上他呢!”

晏傲雪一直闭着眼,不动声色,想听出些有用的消息来。可听来听去,都是些她早已掌握的情报。她睁开眼,扭头看向马车外。

郚城城门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城门上方,黑底金字写着大大的“郚城”二字。城墙上披红挂彩,黑底青雀鸟的大旗插满墙垛,大旗迎风招展。

她视线向上扬,仰视那令众人惊叹不已的郚城城墙——高三丈,厚一丈,高大坚固,气势雄伟,而且,易守难攻!晏傲雪一挑眉,这崔璞给敌国做的工事也太用心了,莫不是真有叛国之意?既然崔璞是齐国谍者,她来纪国第一件事,自然要会会这个“叛国者”。

马车一路无碍,直通公子敖的府邸。从后门进去,在下人住的一处院门前停下。

一众女子拎着各自的行李陆续下了马车。

新进郚城的新鲜劲一过,坐了几日马车的疲乏劲儿就涌上来,这些女子用过晚膳之后,纷纷铺被子准备就寝。

“这个院子好气派,跟纪宫似的!你们说,这公子敖得有多少财力啊,建这么大的府邸?”乡下来的姑娘体力好,精力十足。

“真没见识!”粉衣女子解下钗环,没精打采道:“这哪是寻常公子能建得起的啊?公子敖的府邸本是郚国故都的宫城,能不大吗?郚宫虽是纪国的属国,也有纪宫的一半大了。”

“这么大啊!”乡下姑娘惊讶地张大嘴。

“不过呢,听我堂兄说,当时公子敖攻城的时候把城墙打坏了,因为重新加固城墙耗资巨大,他就简单修缮了下。”粉衣姑娘打个哈欠,“这大夫崔璞就说了,如此单薄的城墙与宏伟的公子府不配,他愿出百镒黄金为公子敖加固城墙。公子敖当然乐意啊,这才有如此壮观的城墙。听说还要为他办庆功宴呢!”

大家唏嘘惊叹。

晏傲雪几不可闻地挑了下眉,在灯火上撒了点药粉,埋头整理自己的床铺。

这些年在玄奇营,关于纪国的情报晏傲雪一条也没落下,对公子敖府的来历她了如指掌。看来这些边城的姑娘,顶多也就知道这些了。

粉衣服女子用胳膊肘碰了下旁边的姑娘,“唉,你说她是不是哑巴,为什么整日一句话不说?”

“怎么可能?”

那姑娘看了下晏傲雪的方向,发现晏傲雪兀自拿包袱当枕头在最外侧侧身躺下。

她压低声音道:“我们是要去都城采选呢,若是国君选不上我们,还要给两位公子采选的,声音容貌怎么可能有损?”

旁边的女子凑过来道,“我阿爹以前在府里当过马夫。听我阿爹说,公子敖有千斤之力,而且异常凶残,最厌恶有残缺的女子。之前有个脸烫伤的婢女给公子敖端盥洗的水盘,公子敖看见了大怒,一掌拍在她头上,当场毙命。临走之前,我阿爹还特地嘱咐我,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所以啊,杨大人怎么可能会找个哑女,你别瞎猜了。”

晏傲雪闭目假寐,嗅着手中的小药瓶,清凉醒脑。她灵敏的耳朵听到西北方传来笙箫之音,对这些女子的窃窃私语烦不胜烦。宴席已经开始了,这群聒噪的丫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消停?

“你们听,外面有乐声,今晚有宴席!”粉衣女子突然惊喜地坐直身子。

“刚才吃饭的时候碰见对面的姐姐了,”绿衣女子铺好铺被,她懒懒道:“她们说今夜为了庆贺城墙修筑功成,在大摆宴席呢!公子敖、众位夫人、各位大臣都来了,听说崔璞也来了。”她转而道:“好了,都累了一天来,大家都歇着吧!明天女师就来教习了,咱们还要早起呢!”

“这么盛大的场合,应该叫大家一起去!”粉衣女子不甘心地一摔被子,气得干瞪眼。

油灯里的药很快生效,一刻钟后,晏傲雪听到她们酣睡的声音。她悄然起身,解开包袱,利落地换上一身黑衣,黑巾覆面。打开窗户翻身出去,她回手轻轻阖上窗扇,谁也没察觉少了一个人。

晏傲雪飞身穿过南面的府邸,直奔北面流翠园。无需去想地形,寻着乐声走就对了。

郚国旧主喜爱园囿,将颢阳大殿建在流翠园中。这处大园占地三十亩,东西南三面古木参天,环拱颢阳殿。园中假山林立,将偌大的园子隔成十几个小园,游廊、路边、屋檐下挂满了灯笼,多得如同天上的星子。树林中显露一座高台,晏傲雪知道这是邀月台,仿照纪宫而建,是这全园最高处,站在邀月台上可俯瞰流翠园全景,虎啸亭,风雷楼,雨月湖,尽收眼底。

此时邀月台上灯火通明,依稀有个靛蓝色衣裳的男子端坐其中。

晏傲雪无暇停留,绕过邀月台,明白自己若再靠近,会惊动颢阳殿上站岗的护卫,在大殿东侧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隐匿踪迹。她藏身的位置极好,刚好能清楚地看到通往颢阳殿的小径,又刚好不被发现。

等了一会儿,穿着红底黑云纹深衣的宫女穿过在园中石子小路。钟磬萦绕,灯光摇曳,她们端着佳肴美酒,恍若一个个掉入人间的仙子。

晏傲雪迅速出手,截下最后一名侍女。

她一个手刀将这名侍女劈晕,藏在大树后面。换上她的衣裳,再捡起地上的梨子在裙子上蹭一下,装进果盘,她从树后出来,跟上下一波送果品的侍女。

颢阳殿是座面阔五间的大殿,六扇大门向内敞开,堂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光着脚的舞姬风姿摇曳,一派歌舞升平。青石板下的地龙烧得正旺,堂上的朝们臣因着酒意面容更加红光。

晏傲雪和一群侍女侍候在大殿外,她偷眼环视大殿中的贵族男女,唯有一人眼熟,就是宴席东侧最末端的杨稚。他不胜酒力,双颊微红。原来杨雉傍晚将选采女子送进府中之后来赴宴了。

她仰头向台上一瞧,看到了主座上的长公子姜敖。他三十出头年纪,虎头燕额、铜铃大眼,颌下蓄着一圈浓密的黑胡须。几旬酒过后,将酒爵一扔,唤寺人换酒觚,嗓音洪亮而无礼。公子敖一杯一杯豪饮,旁人敬酒一律不加推辞,仰头一饮而尽。

他身后站一名禁卫军头领,身披银色铠甲,一双狼眼扫视四周,应该就是以阴狠毒辣著称的鹿蛟。

见公子敖喝得尽兴,身旁莱国美人子姬又敬酒,她头上戴着鸳雏镶红宝石垂珠金冠,冠上垂下来的金坠子叮当作响,衬着尖尖的脸蛋越发妩媚。

子姬在公子敖旁边低声耳语,一片嘈杂声中,晏傲雪努力支起耳朵,尽力听清她们在说什么。

“听闻崔璞琴艺超凡脱俗,今日请他献艺,可费了我好多口舌呢!”子姬娇声道。

公子敖眯着眼,一瞥她头上价值连城的宝冠,忽然一刮她鼻子。

“你这个小妖精,怎么,得了崔璞这顶宝冠,被他收买了?”

“您这话我可不买账。您忘了,崔君将这宝冠送给公子的,公子疼我才赐给我。”子姬递他个眼波,风骚动人。

公子敖酒兴大振,一把扯住她的紫色衣袖,众目睽睽之下,就着她的手饮下酒。

酒色烂肚肠!晏傲雪不禁对他嗤之以鼻。

子姬抬手假意推拒,绸子做的衣袖滑落至双臂,露出两截皓腕,魅惑的眼斜斜上挑,眼中波光流转,嗓音甜腻假意嗔道:

“公子,你醉了!两位姐姐又要训斥婢子了!”

“子夫人请自重。”公子敖左侧的妇人肃然道,此人身穿金色深衣,红色丝线绣凤纹,衣着华贵端庄。

“是啊,公子,客人们都还在呢!”姬氏旁边穿黄绸缎的女子地劝道,温声细语。

晏傲雪猜想,那端庄的女子应是公子敖的正夫人,郑国公主姬氏。声似黄莺这位,该是杨夫人。这种公众场合,放着正夫人不坐正位,却让宠姬坐主位,想来这公子敖的后院够乱的!这姬夫人堂堂一国公主,能忍下这口恶气才怪!

公子敖最是厌烦姬氏一本正经的管束,一把揽住子姬的肩膀,在她脸颊狠狠亲了一口,声大如雷,道:

“今日盛宴,谁都不准扫兴!”

姬夫人气得鼓鼓的。杨夫人低头掩袖轻咳一声,掩饰难堪。

晏傲雪的视线在堂上堂下搜寻,还是无法确定谁是崔璞。阿白曾提到过崔璞为人高洁,孤傲不群,不屑理会世俗之人,这样的人该是什么相貌,鬼才知道!早有先见之明的话,她该对阿白的狐朋狗友多些了解才是,用时方恨知得少。

忽而“铮”地一声琴鸣,划破夜空。

晏傲雪陡然一惊,立起耳朵静听,这琴声余音袅袅,似远似近,辨其方向,应是从邀月台方向传来,难道是刚才那位靛蓝色衣裳的男子?

大殿内外立刻静了下来。

未等晏傲雪细思,琴声骤然响起。音调铿锵,如疾风穿林,暴雨打叶。又如战鼓霍霍,千军万马,杀气冲天,眼见金戈铁马,沙场血战,就在眼前!晏傲雪端着木盘的手不觉发力,木盘边缘乍然断掉一截。她猛然惊醒,暗道:此人深谙沙场激战,恐怕是个军旅之人!

她趁众人陶醉,大胆望向公子敖。见他圆睁铜铃大眼,大掌紧紧扣住雕凤案,仿佛战场厮杀让他血脉贲涌,兴奋不已。

一曲终了。大殿上,众人唏嘘怅惘,神态各异。

晏傲雪赞道:真是妙啊!此人颇有智慧,借用邀月台的传音效果,达到扰乱公子敖的目的,只此一招便能看出,他是名一流的谍者。崔璞出身公族,尊贵无比,有叛国之事做掩护,又痴迷琴音,由他潜伏纪国高层探听消息,任谁也不会猜疑!

晏傲雪脑中千回百转,忽然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盯着她,低着头悄悄向后一望,不由心中一震!

对上她双眸的是一双深若寒潭的眼,此人二十五六岁年纪,弧度漂亮的双眼皮微微下敛,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他唇角冷冷一勾,冰凉的视线在她脸上人皮面具接口处一扫。晏傲雪手一抖,差点将果盘摔地上。她心惊肉跳地低下头,心中大惊,此人竟一下洞穿了她的伪装!

那男子在她发顶的骨簪上一扫,收回视线,缓步轻带地步入大殿。他镶着金边的宽大靛蓝锦袍打她眼前滑过,她抬头望向他背影。此人身长八尺有余,背影挺拔,健硕魁伟,举手投足看似行云流水,却有一股内敛的劲力。她几乎可以肯定他出身军旅,但思索一切已知的情报,却找不出一个人与这人吻合。

忽然被后面的侍女一推,她猛地惊醒,跟随众女子依次呈上果品,刚好轮到东侧首席。她俯身将第一盘梨子放到一个干瘦的小老头面前。

他两颊颧骨突出,尖嘴猴腮,活像只会说话的老猴子。晏傲雪知道这人,他是郚城的邑宰罗友,在郑国也是位颇有才干的老臣,只因出身低微且不善与权贵结交,落了个清高的名声,才被朝臣排挤,借着给公主陪嫁的机会将他撵出郑国。

或许公子敖正是看中了他这点,才将他视为心腹。公子敖与胞弟公子恪皆是国君嫔妃庸夫人所出,都城中但凡与公子敖相识的大臣,必然也与公子恪熟识。这些大臣都是老油子,说话办事向来两边权衡,从不肯得罪任何一方的!罗友可就不同了,他在纪国只认识公子敖,与公子恪毫无瓜葛,罗友不为他筹谋为谁筹谋?

次座的大臣挪过臃肿的身躯,凑到罗友身边,低声道:“邑宰大人,当初这崔璞一掷千金修筑城墙,却只要求借住郚国行宫万松园。您可知道他今日这出,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啊?”

罗友捋着颌下花白的山羊胡,抬起那双老辣的双眼,斜眼一横对面的崔璞,摇头晃脑道:

“齐纪两国,百年交战不断,他弃齐投纪,跟当年那个晏移海一样,哼,我看都是狼子野心,等着瞧吧!”

听人提起父亲的名字,晏傲雪心一颤,果盘最上面的梨子滚落下来,她敏捷地反手接住,将果盘重新摆放一番,给次座这位肥胖大臣端上果盘。站起身趁机朝罗友刚才看的方向瞧过去,她动作一滞,原来是门口那名男子。

他锁住她的视线,显然将她方才的动作全都看在眼里,又是嘲弄地一笑,抬手朝她勾了勾两指,示意她过去。

她立刻火冒三丈,瞪他一眼。同样是谍者,真当她是伺候人的侍女吗!她想假装没看见,低头走开。可他一直盯着她,令她浑身不自在,只得压下怒火,敛起双手到腹部,卑躬屈膝地迈着小碎步走过去。

崔璞一撇唇,嘲讽地一笑。

哼,一条水蛇!看她不抓住他的七寸,好好教训他一顿!

她瞥见其他女子放好东西站起来,走至客人身后跪下。故意落于人后,观摩着她人的动作,尽量不显得生疏。不过,装作谦卑状,令她心中老大不痛快。

各位朝臣面前的案几上摆得满满当当的,珍馐佳肴和果品俱已上全。

公子敖大悦,“崔君曲中男儿血性、金戈铁马,有气吞山河之势,崔君琴音名不虚传!”

“公子谬赞!”崔璞略欠身,“崔某以为,大好男儿就应当如公子当年一般,上阵杀敌!只可惜,公子贵胄,再没机会上战场大展身手,白费一身千斤之力。”

他声调醇厚,四平八稳,说话不疾不徐,口中奉承,声音中却带着嘲讽之意。晏傲雪一怔,他跟一心示好的谍者大相径庭。

此话正合姜骁心意,他狂傲大笑,“敖十七岁灭郚国叛乱遗民,二十二岁受封郚城,若不是为身份所累,真想征战沙场一辈子!敖从受封郚城,十年方得重修城墙,全靠崔君一人之力。本以为崔君也是沽名钓誉、阿谀奉承之辈,今日听君一曲,闻君一言,才知道这朝堂之上,竟唯有崔君你一人是敖知己,让敖刮目相看,日后你定要多到府上走动!来,赐酒!”

崔璞云淡风轻,饮下赐酒,一敛宽大袍袖,轻施一礼,仪态说不出的优雅。

风流人物,哪个女子不爱?晏傲雪很快感觉到宴会上女子的眼神频频瞄向这里。

崔璞饮罢对面的杨雉与郚城司空程炜的敬酒,也不自斟自饮,也不示意晏傲雪斟酒。他落座末席,受罗友一党排挤,看来在纪国进展不顺。若想要帮他,得从何处下手?未及深思,她很快就被座上的争执吸去了注意力。

子姬见崔璞得到公子敖夸赞,面上与有荣焉,笑得更是欢欣。

姬氏看在眼里格外刺眼,转身向身旁杨姬递了个眼色。杨姬性情软弱,看见了她的暗示,却低头默默取了茶碗假意喝茶。

姬氏冷哼一声:“懦弱的东西!”转头对公子敖道:

“公子,今日不光是崔大夫有才情,在座的众位佳丽也是才华横溢,不若让婢子给公子引荐一下各位世家大族的小姐……”

子姬也是个人精,一下嗅到了危机,不等姬夫人话说完,连忙将话头截下来。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子姬笑道:“崔君初来乍到,也没带一个女眷,若由公子做主,为崔大夫指一门婚事,那他才是真在纪国扎根了呢!公子您说是吗?”

晏傲雪暗暗叫绝:这两个女人真是不简单!子姬借力打力,靠拉拢崔璞为自己争宠,姬夫人更是一招好棋,用这宴席上的千姿百媚的女子与子姬分宠。情报里写着公子敖好色,此事恐怕整个纪国无人不知。

公子敖环视堂下风采各异的女子,视线落在在鹅黄衣衫的少女身上,他眉头一皱,似乎觉得众女子中数她最娇俏可爱,错过了心中可惜,但子姬这么说了,只得点点头。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公子敖不情愿道。

姬夫人恨得咬牙切齿,这子姬真是狡诈!她获得独宠多年,本想找个新人打压她的势头,这样一来,好好的一番安排又要落空,真是让她怄气到要吐血!失了里子,但不能在公子敖面前落了面子,姬夫人勉强打起精神,和颜悦色道:

“公子客气,为公子分忧是婢子的本分!”她声音一扬,朝众人道:“崔君乃齐国公族,精通音律,又有司城之富,由公子做媒,可是诸位贵女的如意郎君,不要争红眼才好……”

各家贵女纷纷偷眼瞧过来,低声窃窃私语。晏傲雪低着头也能感受到这几十双饶有兴味、火热的眼神。她心中暗想:崔璞想融入纪国上层,娶个纪国女子为妻是最为便宜之策。可他是齐国贵族,总不能回齐国时带一群纪国出生的娃娃吧?

对面鹅黄色华贵衣裙的娇美女子拽了下哥哥的袖子,娇滴滴地小声问道:“四哥,崔君当真是齐国公族?”

弋匡笑了,抬头看了看对面端坐的崔璞,戏谑地对幺妹道:

“小妹眼光真是不差!崔君姿容俊伟,放眼整个纪国也是难得的美男子,不论家世财力,都配得上我花容月貌的妹妹。娆儿若是看上他,哥哥帮你做主!”

弋娆羞红了脸,嘟着嘴急忙撇清。

“四哥瞎说!娆儿哪儿有,你可不要乱说!”

弋娆头上两对缠枝芍药花金簪,双耳木槿花金耳坠,发髻上绑着鹅黄色长缎带,娇美可人。她粉嫩的小脸已经烧得像醉了一样,惹得弋匡又是一阵取笑。

“我来为崔大夫引荐几位姑娘可好?”姬夫人说着,一指近前一位端庄的女子。

她刚要介绍,只听崔璞朗声道:

“崔某乃失国之人,漂泊异国,居无定所,实在不敢耽误贵女,多谢夫人一番美意。”

这回答深合公子敖心意,他一拍大腿,大悦道:“既然崔君不愿,夫人也不要为难贵客。来,大家畅饮!”

觥筹交错,宴席已达到高潮。管弦不断,歌舞正盛。一曲既罢,舞女下堂。晏傲雪盯着崔璞后背暗想:他艳福不浅,可惜无福消受,着实可悲。

忽然,一把翘头的匕首伸到她面前。她下意识地飞速出掌,拦住那人手腕,一抬眼,落入一双漆黑眼眸。她心惊不已,直觉告诉她,她遇上了一个很强的对手。

崔璞的唇角勾起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墨如深渊的眼划过她贴近双耳的脸颊边。

“我的侍卫,应该会对你这张脸,很感兴趣。”他拖着懒懒的嗓音道。

谁管你的侍卫感不感兴趣!等离开大殿,让她施展开手脚,非叫他好看!她动怒地皱皱眉,心中恨恨大骂,面上却低眉顺眼地接过匕首。

她猛然一凌,这才感觉到,公子敖身后的鹿蛟一双凌厉的三角眼一直在盯着她,不知注意了多久。装作无恙,她顺从地向前挪动几步,利落地从盘中削下小块羊肉放入崔璞碗中,而后用白布巾擦拭匕首和双手。

她偷眼去瞧他,他难道在帮她?

崔璞已收回逼人的视线,仿佛没事人般夹起小块羊肉,放入口中慢慢嚼着,再没搭理她。

见公子敖正在兴头上,席间一位圆脸黑皮肤的老头觑时机站起来,战战兢兢跪倒在公子敖的面前。

“鄑邑小行人陈常拜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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