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精锐浩浩汤汤护送着巨大的宝鼎入纪都,都城之人就是活一辈子也未曾见过这么大的宝贝,众人蜂拥着前来观看,一时间引得万人空巷。
晏傲雪一身暗红色礼服坐在马车上,隔着纱幔一眼看到了城门旁伫立的白衣女子,白色的帷幕浮动间,她看到了梨花带雨的弋娆。她哭红的双眼痴痴地凝视着同样一身暗红深衣端坐在马车上的子奕。
“看!是弋娆,她好像哭了,你要不要下去跟她解释一下?”晏傲雪扭头去看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弋娆,好心提醒子奕。
“坐正了,别四处张望。”他目不斜视,命令道。
“你又生气了?要不我去找她解释,就说我与你只是做戏,当不得真。”
“你,别说话。”
她抿起嘴,看他的眉头拧到一起,感觉他更生气了。
“崔璞携新妇晏氏拜见国君,代公子敖问候国君,祝国君身体安康。”
子奕礼数周正地深揖一礼,晏傲雪照他的样子做,两人都没下跪。
纪君的书房乐古堂上,气氛凝滞沉寂,在场的三个老者一致地不发一言。
晏傲雪进门时曾偷眼瞧过纪君,方脸,虎头燕额,下颌一把半黑半白的山羊胡,面容跟公子敖如出一辙,只是年老些,此时他下颌紧绷,威严赫赫,凶多吉少地沉默不语。
老太傅庸和须眉老长,慈眉善目,身宽体胖,活像修仙的处士,说七十岁到九十岁都有人信,此时闭着眼,身体微晃,轻声打着鼾,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
坐在庸和下首的男子想必就是朝中掌权太宰弋堂,五十岁上下年纪,身板挺直,一股傲气劲儿,颌下四指山羊胡,褐色面庞,布满褶子,双目突出,眼光凌厉。一张刻薄面相,不知怎么生出弋匡、弋娆这么俊俏的孩子来,想来是夫人出色些。
纪君不说话,两位重臣也不吭声,将夫妻二人晾在大堂中央。
许久得不到应声,子奕自发直起身,将一旁呆愣的晏傲雪也搀扶起来。
纪君瞪他一眼,口气不善地问道:“姜骁要问候寡人,还需崔大人代劳?他自己怎么不来?”
子奕作揖,面不改色,回道:“公子敖深知惹得龙颜震怒,不敢轻易前来,恐君上见到他更加生气,反而伤了身子,故而未来。”
纪君嗤之以鼻,怒气冲天,“他怕我见到他生气?他不来我更生气!”他的手一指庸和,“庸老太傅,姜骁不听诏令,该当何罪啊?”
庸和打着鼾,纹丝不动。
弋堂不情愿地戳他一下,他才仿佛猛地惊醒,老眼昏花地看向弋堂,大声嚷嚷起来:“弋太宰,你碰我做什么?难道退朝了?”
弋堂没好气地朝他耳朵大喊:“君上问你,不听诏令该如何处置?”
“什嘛?朝令夕改?”庸和吼回去。
晏傲雪惊奇。得!原来庸老太傅是个眼神不济的聋老头!
纪君烦躁地摆摆手,弋堂不耐烦地哼出一口气,正好懒得搭理这个老头。
“弋卿,你看接下来该当如何?”纪君问他。
弋堂凌厉的眼光迎上纪君,言辞铿锵道:“依老臣之见,既然公子敖敢违抗君命,定然要派一队虎贲禁卫亲自去郚城将他捉拿归案才是正理!”
纪君沉吟不语。
忽听一阵清脆的笑声,一少年笑着从门外走进来,“原来国君在这里,让季白好找!”
晏傲雪听这笑声耳熟,回头去看,只见一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穿金丝绣的紫鹊袍,头戴金冠,腰系宝玉组珮,手中转着一把玉笛,倜傥风流,贵气逼人,不是她的干弟弟阿白是谁?
阿白对晏傲雪的惊讶神情熟视无睹,径直走到纪君面前,微微施礼。
晏傲雪要想与他相认,却被子奕拉住衣袖,朝她微微摇头。
纪君见他到来,面上的不快一扫而空,热络地招呼他,“季白来了!可是恪儿有什么事?”
季白以玉笛掩唇一笑,“义兄能有什么事?不过是近日好不容易得来一条韩子卢,特地让我带来给君上瞧瞧!哎呀呀,国君真该随我去看看那俊犬,通体墨色,皮毛光亮,四蹄矫健,奔如疾风,再带上我找人专门打的重铃银项圈,奔跑起来铃声喈喈,别提多威风!——君上应该现在就骑上马带它去打猎,让您瞧瞧它的本事!”
纪君仰头大笑,宠溺地数落他,“你呀,你呀!说你什么好?寡人正为公子敖的事发愁呢,谁跟你一样,整天小孩子心性,净想着玩乐!”这慈父模样,就是姜骁姜恪也难得一见,仿佛他们才是一对父子,阿白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季白轻敲下颌,状似单纯道:“阿白方才在门外就听见你们谈话了,依我看,君上何须如此麻烦,不如听我一计,包管立马奏效!”
“哦?你有何办法,说来听听。”纪君好奇道。他对这个义子极为宠信,小孩子玩笑话当不得真,但却经常突发奇想,说出的话每每极具章法,得他心意,故而发问。
季白笑得更甜,突然回身,拿玉笛一指子奕、晏傲雪二人,嬉笑着说出狠绝的话:“将他们二人抓入牢房,严加审讯!他们是公子敖的心腹,不愁问不出公子敖的状况来。”说罢回身问纪君,一副人畜无害的纯真表情,“君上以为此计如何?”
弋堂没料到一个黄毛小儿竟能想出如此毒辣的手段,不由捋着长髯多看他两眼。而庸和还是一副立起耳朵仔细听,却耳背听不清的糊涂样子。
纪君听完,不再询问旁人,点头称赞,“就照你说的做,来人,把他们拉下去!”
子奕一言不发地跟着侍卫下去。晏傲雪被侍卫拉下大殿,还扭头一直望着阿白谈笑风生的背影,心中一阵悲痛,都是她不好,放任阿白来纪国,才让他变成一个十足的奸佞小人!
“我早知他会变成这样,当初就不应该让他来!亏我还替他违背齐君之命,还遭师父责备,我这都是为了什么!”
晏傲雪来来回回不停地在牢房里走来走去,回身看他坐得四平八稳跟没事人一样,更气了,一跺脚,走到他面前,“你说你,怎么一点都不急?这才半个月,咱俩加起来都进了三回牢房了!你还说让我以新妇的名义上大殿见识一下纪君,现在倒好,咱俩一齐被抓进来,连个在外照应的人都没有!你怎么还能坐得住?”
子奕一直支着头看她急得团团转,见到她熟悉的跺脚的小动作,不由得会心一笑,拉住她的手腕,让她坐下。“你先别转了,来,喝杯茶。”
她瞪他,“你还有心情喝茶?”
“是啊,茶不错。”他指了下四周,道:“不光茶不错,这牢房也是环境上好的雅间。”
经他一提醒,她环顾四周,可不是,干净舒爽,席子桌案被褥齐全,比郚城的地牢强了百倍。
他又道:“而且,男女犯人向来都是单独关押,而你我却在一间牢房,不觉得奇怪吗?所以,别说外面没人照应,依我看,这个人已经来了!”
正说着,果真从过道拐进一个人来,未见其人但闻其声,来人笑道:“这位兄台倒有些见识,不枉我一番布置!”
“阿白?”晏傲雪叫道。
阿白一笑,亲自将牢门的锁打开,低身进入牢房,笑嘻嘻赔礼道:“阿姐!刚才事出紧急,多有冒犯了!”
半年不见,阿白又抽条好多,几乎快赶上子奕高。
晏傲雪兀自生气,才不领情,抬起手狠狠一指头戳在他脑门上,“少在这给我油腔滑调!我问你,不在郱城好好呆着,到纪都来干什么?”
“阿姐,痛啊!”阿白捂头大叫,使劲儿搓着脑门,疼得眼泪汪汪,不依不饶地指责道:“阿姐还说最疼爱阿白,一辈子不嫁人陪着我,这才多久没见,转眼就嫁人了!你说话不算数,食言而肥!亏我听说阿姐来了纪都,怕阿姐吃亏,巴巴儿地立刻赶过来!”
晏傲雪也觉自己过分了些,伸手帮他轻揉红肿的额头,嘴硬道:“好了,这么娇气,跟个小姑娘似的。”
子奕本来对他姐弟俩的相处模式啧啧称奇,毕竟敢这么对齐国三公子的女人也就傲霜一人了!突然听姜白说这话,他霎时对这个初见面的小舅子没了好印象,走过来一把将晏傲雪拉到身后,“孤男寡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阿白朝子奕瞪了一眼,撒娇道:“阿姐,你说好只对我一个人好的,你怎么嫁人了?我才不要叫别人姐夫!”
晏傲雪在子奕身后探出头来,“此事一言难尽,等我以后慢慢跟你说。总之我们只是假扮夫妻,等这事过去就分开了……”
“公子小白,不想谈点正事吗?”子奕沉声问道。
阿白得到想要的答案,得胜一笑,转了转手中玉笛,道:“不知这位假扮崔璞的兄台,想要谈些什么?”
阿白牵着晏傲雪的手难舍难分地再次走进乐古堂,子奕跟在二人身后。
大殿中除了侍女仆从,仅剩纪君一人在阅览奏章,庸和与弋堂不知何时已经退下。纪君见他眼圈通红,忙问道:“季白这是怎么了,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纪君一问,阿白的眼泪又涌上来,泪流成河,“君上!我曾跟您提起过,我七八岁时与家人走散,后来得季氏收留,才改名季白。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只记得家中有个姐姐,方才在牢狱中,看到这女子头上这枚落雨梅花玉簪,才想起阿娘曾经也带着一支,细细询问,才知这位晏姑娘竟然……竟然是我的,我的亲姐姐!”
阿白饱含深情,说到激动之处不禁抱住晏傲雪。子奕气得白他一眼,却也拿他没办法。
晏傲雪呆愣地看他那说来就来的眼泪,心中感叹,这骗人哄人的鬼把戏真是说来就来!照他这能屈能伸脾性,日后他若心术不正,非得将这天下搅得大乱不可。
她感觉阿白捏了下她的手,连忙低头,也作伤心状,只是学不来他的伤心伤意,勉强不被人看出破绽而已。
纪君也惊奇道:“竟然有此巧事?季白你真是有福气!”他抬头再看向他们夫妻二人,就没那么大反感了,毕竟他们是他最宠信的义子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还有更巧的呢!”阿白把眼泪鼻涕一收,欢喜道:“我跟阿姐把此中关节一说,姐……”他暗暗剜了神情淡漠的子奕一眼,不情愿道:“姐夫愿意向国君吐露公子敖的实情。当然,开始姐夫也是不愿意的,说公子敖与他有知遇之恩,不能恩将仇报,可是我再三恳求,阿姐也在一旁劝说,姐夫这才答应。”
阿白向周围使了个眼色,纪君命令大殿中仆从侍女全部退下,让虎贲营在门外守卫。
“崔大人,你且讲来,公子敖是到底是如何想法?”纪君问道。
子奕深揖一礼,正色道:“公子敖已有反心。”
纪君大为震惊,连忙道:“你此话当真?”
“句句属实。我与夫人师出同门,情深意笃,季白又是夫人的亲弟,我断然不可能陷季白于险地。”
“如此……”纪君沉吟下,一整神色,道:“你细细道来。”
“公子敖先是加固城墙以做防守,而后借故灭了鄑城扩充军队。两方准备齐全后,再以送宝鼎为名,精心挑选精锐两千人护送宝鼎入京,从内部接应,他则等待时机,率领一万五千兵马杀入纪都,继承君位。”子奕语调毫无起伏地将公子敖的“计谋”娓娓道来。
“逆子!”纪君胸口剧烈起伏,猛地一捶桌案,怒不可遏。
“哎呀,君上切莫动怒!气伤了身子就不好了!”阿白连忙快步走至桌案旁,拍着纪君的虎背为他顺气。
“君上不必忧心,此事也有破解之法,端看君上决心如何。”子奕不紧不慢道。
“如此逆子,寡人恨不得即可将其处死!”纪君咬牙切齿道。
“请君上为崔某行一献之礼,以立储为名邀公子敖入都,璞愿为君上分忧。”子奕作揖请缨。
纪君一拍桌案,道:“善!那就有劳崔子。”
“喏。”子奕道。
子奕对答如流、辩辞惊人,阿白谈笑自如、长袖善舞,晏傲雪在一旁张口结舌,深知自己这辈子也做不到撒谎面不改色,不禁自叹弗如。
阿白抬眼去看子奕,举止不骄不躁、从容有度,动静之间有将帅之风,对他刮目相看,暗暗惊讶不知齐国何时出了这样一位奇才,不由生出钦佩之情。
纪君一改神色,拍拍季白的手,“你是个好孩子。今日寻回亲人是件大喜事,就别在这陪我这个老人家了,快回去跟亲姐好好叙叙旧吧!”
季白笑起来,耍赖道:“不!天下这么巧的好事都让我遇着了,我要去给尧姬好好讲讲!她一直像我阿姐一样,我要带我亲阿姐去见见她,还望君上准许!”
纪君看他天真的笑脸,不禁转忧为喜,拿手在空中轻点他,“你啊!好,去吧!”
阿白笑着谢过纪君,三人退出乐古堂,书房的门关上,留纪君一个人独坐愁城。
阿白将方才的提心吊胆抛在脑后,一味眉飞色舞地跟晏傲雪细数他的良驹、俊犬,待会儿要去的尧姬宫里有多少好吃的。
子奕低声吩咐戴铉去取一件东西,慢悠悠跟在二人身后,不禁感叹,晏傲雪在缺心少肺方面跟公子小白还真是如出一辙,不知道谁学的谁。
“阿姐,我跟你讲,一会儿我跟你引荐一个人,你千万别惊怪。”
季白贼兮兮地回头偷瞧一眼子奕,看他有没有偷听他们讲话。子奕则对他的小孩行径视若无睹。
“我跟你讲,这人特别善音律,嗳,说白了就是个音痴,别看他脾气坏,整天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可只要他拿到新的曲谱,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记得滚瓜烂熟,一音不差。当然了,跟我的笛音比起来,那还是有些差距的,我可是齐国第一的好乐之人……”末了,他还不忘自夸一下。
“又在讲我什么坏话?”一年轻男子悄无声息地从身后走来,二十七八岁年纪,沉着脸阴阳怪气的。
原来说话间已进了尧姬的乐音宫,此时他们已到临近花园的抄手游廊。
阿白不为他冷脸所动,嬉笑着迎上去,玉笛一敲来人肩膀,让红色穗带飘荡。
“哎呀,子雅兄,大司乐,你耳朵真长,刚说到你就来啦!阿姐,这就是我要给你介绍的好乐奇才,现在纪国的大司乐,子雅。”
被称为子雅的男子根本没搭理他,也不睬身为女子的晏傲雪,连客气地敷衍都没有,目中无人的视线穿过阿白看向子奕,不悦地皱了皱眉。
“子奕堂弟怎么来了?”
“堂弟?”
晏傲雪、阿白异口同声。
“你什么时候又多出个堂弟?他又是你哪家的堂弟?”阿白惊奇道,为这个假姐夫竟然是亲戚而不快。
“你我十一辈之前是一个祖宗,脱了五福称兄道弟无可厚非,可你面前这个人,不光我要叫他声堂弟,你还要叫他声堂兄——他可是咱俩没出五福的亲戚。”
阿白听子雅如数家珍地排上了家谱,心里更是老大不情愿,“我叫他声姐夫还不算完,还要叫他堂兄?我家亲戚多得满地都是,怎么从没见过他这号人物啊?”
子奕一派云淡风轻,也不做解释。可免不了有人要当个好事之人,子雅怪怪地嗤笑一声,幸灾乐祸道。
“你当然没见过,他们家的嫡系一脉死得就剩他一人了,若不是一直藏在军中,早死了。你可要好好看看他,这纪国都城风云迭起,说不定很快就见不到此人了。”
阿白大吃一惊,想到此人身份,瞠目结舌,用笛子一指子奕,惊道:“莫非,他就是?”
晏傲雪羽眉倒竖,心中厌恶,此人言谈乖张,管他是子奕的堂兄还是谁,她也要教训教训他。
“你不要欺人太甚!”
“哟,生气了?这位小娘子美则美已,可脾气太差,你就是堂弟替我娶的夫人?那你可要弄清楚心疼的对象,我可是你真正名义上的丈夫。”
她刚要发作,就被子奕按住手臂。
他用宽大的袍袖护住她,沉声向对:“子雅,你闹够了没有?”
“怎么?恼了?你当初趁我游历在外,打着我的名义将崔邑府库洗劫一空叛逃纪国,害得我连姓名都没有,只敢以字示人,那时就该想到有今天。”
阿白夹在二人中间,左边一个姐夫,右边一位挚友,左劝不是,右劝也不是,好不为难。
“都是为了国事,不要吵了好不好?”阿白无奈道。
晏傲雪为子雅的话大惑不解,替他娶?莫非他是?
“你是崔璞?”她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