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吃早餐的时候,一片片拜帖接二连三地递到阿白的案上,晏傲雪眼瞅着案上的请帖简牍摞成小山,也帮不上什么忙。
阿白长袖善舞,群臣多半乐意与他来往,请柬不断,四处应酬,脚不落屋,可见其在纪都混得风生水起。
阿白压根没把这些拜帖当回事,拿起块脂饼塞到嘴里,端起碗喝了口白粥,含糊道:“阿姐,别看这拜帖不少,可真正有用的却不多。立储在即,二选一押宝的关键时刻,纪国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早都直接去公子恪那投诚了,只有些没什么权势、又没什么门路的人,才会把拜帖递到我这来。阿姐,早饭合不合胃口?要不我再派人去买些牛肉回来?”
“不用。在军中什么难吃的没吃过,好吃的反而不习惯,需得挑一挑。”
昨夜撑得不得了,天一亮又饿了,她这饭量还真是能惊天动地,一般人家还真养不起她。瞅着盘里的脂饼皱了下眉,无端地想到弋娆,又无端地心中生厌,伸手用筷子夹起一张叠好的三合饼放在手中,又夹了腌的葱油炒过的咸菜卷起来,咬一口,葱花的香气溢满口中,令晏傲雪十分知足。
“这些人虽是异国人,可其中大部分人跟我们齐人一样,并非恶人,你与他们交往,尽量不要伤害他们。”
阿白冲她一笑,“阿姐放心,‘老弱不欺、妇孺不欺、勇士不欺、忠君之士不欺’阿白从小聆听阿姐教诲,阿姐的家训我可都记着呢!”
小厮又低着头垂着手匆匆跑进来,不过这次可没递上请帖,唯唯诺诺躬身道:“主人,公子……公子进城了。”
阿白惊道:“这么快!看来公子恪这是天不亮就启程了。阿姐,我要赶在他进宫前先去见一面,飨礼明日才开席,你白天自己先逛一逛。”
他三两口吃了脂饼,呼噜呼噜灌下那碗白粥匆匆离去。
阿白一走,晏傲雪也没了什么胃口,只吃了半摞饼,喝了两碗粥。忽听街上人声鼎沸,车马踢踏,撂下筷子步出二楼的房门。
一排排威武齐整的骑兵步兵正穿过南门,沿着中心主路进城。绵长的队伍截断熙熙攘攘的人群,士兵们披挂褐色牛皮铠甲,手执武器,气势汹汹。
晏傲雪打眼一看,便知这队人马至少有上千人。
自从两日前宫中突然放出立储的风声,外封的大臣陆续赶到纪都,四方城门大开,二卿、十八大夫、五十四上士一拥而入,将一干行馆、旅舍挤得人满为患,车马碰撞,为争抢住宿之地打架生事时有发生。因此国君下令,城中守备加强巡逻,八大都城角门暗增岗哨,以备不时之需。
烈日如火,热浪滚滚,夏日的燥热犹如在热衷权利的人身上火上浇油。权利更迭乃是朝中盛事,谁不想一睹千载难逢的时刻,谁又不想出一份力分一杯羹?
城中乱作一团,虞苍昨晚来馆舍告知庸霖已离开,想必此时他已经出城了。
晏傲雪的视线越过士兵队伍,隔着主路突然发现一张熟悉的脸,驾着马车板着脸冲她招了招手,她一愣,竟是姜沛。
明日便是飨礼的正日子,她料到今日子奕会派人接她回去,但没想到来人竟是姜沛,他不在郚城,来纪都干嘛?难不成姜泽也来了。
姜沛等队伍过去,打马来到快意轩门前,晏傲雪已等在门上。
她瞄了瞄姜沛身后,并未发现姜泽的身影,诧异道:“你怎么来了,姜泽呢?他好些了吗?”
姜沛跳下车,一脸的不情愿,对她心怀怨恨又不敢发作,憋得难受,只能拿反话怼她,“家主夫人您贵人多忘事,伤筋动骨一百天,姜泽替您挨那一刀深可见骨,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养伤呢!”
“哦!抱歉。”晏傲雪心中一阵惭愧为自己的鲁莽连累姜泽内疚。
姜沛没好气道:“你没必要对我道歉,受伤的人是姜泽,再说,他就没怪你,姜泽说以你女公子之尊却舍命来救他一介无名小卒,没有弃他于不顾,他反倒很感激你!”
“哦。”姜泽如此宽宏大量,让晏傲雪不知说什么好。
“所以,我也不恨你了!”姜泽趾高气扬,施恩一般。最后绷不住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一张圆脸可爱至极。
晏傲雪嗤他一声,“幼稚!”
“你这口气,跟少主越来越像了,你可知道,少主背后就是这么骂我们的。”姜沛奇道。
“你们真讨厌,说起来没完!我躲都躲烦了,闷死我了!”
马车的车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探出个扎着圆髻的小脑袋,一身喜庆的红色衣裳,那脸色可不怎么好看,嘟着嘴生气道:
晏傲雪好几日未见姜琦,心中一高兴,抬手一敲他圆溜溜的脑门儿,“没大没小,你叫我什么?”
姜琦“哎呀”一声,小手摸摸脑袋,抗议道:“师父,你来都城这么多天了,都没人教我箭法,我实在太无聊了,央求父亲让我来寻你!正好父亲说让我来看望曾外祖父,就同意了。怎么样,师父看到我惊喜吧?”
“曾外祖父?”晏傲雪疑惑。
“小公孙的祖母,也就是公子敖与公子恪的母亲,是庸老太傅的嫡长女,小公孙的曾外祖父就是庸老太傅。庸老太傅病了,公子敖让公孙琪来慰问,老太傅向来喜爱他。少主去不方便,让夫人陪他走一趟。”
晏傲雪有些晕,对这些辈分称谓一向分不清,小时候都是阿爹阿娘让叫什么就跟着叫,爹娘离世早,她也没亲戚,自然对这些称呼没什么概念。
不过有一件事她心中透彻。所谓虎毒不食子,公子敖自己不敢来,竟然让九岁的孩子来蹈这虎穴。
“你往里坐,给我让点位置,我这就上车。”她吩咐完姜琦,对姜沛小声道:“公子敖用姜琦来试探国君是否真要抓他,真是恶毒。城中几波势力聚集,恐怕要乱,姜琦在这太危险,赶紧送他走。”
姜沛点头,“少主也有此意,他说公子敖明天才会到,令我送你们去庸太傅府,等你们一出来,我立刻送他出城。”
小儿不知世事愁,一路上唧唧喳喳,活蹦乱跳地进了庸府,欢欢快快地扑到庸老太傅臃肿庞大的身躯上。
庸老太傅的寝室典雅古朴,低调大方。跟庸霖府中的摆设极为相似。年少时她多少次跑去庸霖的住处找他,他的卧房就是这种感觉,倍感熟悉。
庸霖也曾多次对她提起这位和蔼可亲的祖父,称他是庸家最具大智慧之人,守愚藏拙,虚怀若谷,才得以保全庸家上百年家业。
而此时这位庸霖最尊敬的长辈躺在黑漆木床上,天气闷热,他却盖一床浅褐色的锦被,面色蜡黄,看来是真病了。
女家眷连忙把姜琦拉下来,孩子小劲儿却不小,扒住庸老太傅的被子大喊:“太爷爷!太爷爷你醒醒啊!太爷爷……”
庸老太傅慢慢睁开眼,双目无神,缓了许久,才徐徐抬起一只手。
“父亲!”“外公!”“爷爷!”“舅公!”喊着不同称呼的家人冲过来,七手八脚地扶起老人家沉重的身子,给他背后垫床被子,让老人靠得舒服些。
一屋子男女老幼,最小的刚会走。最老的是喊“父亲”那人,灰白的衣袍,花白头发和胡须,至少五十岁,是庸老太傅的次子庸仁,也是位老人了。
晏傲雪插不上手,在一旁无限感慨。岁月不饶人,曾经屹立朝堂几十年不倒的定海神针,现下也老了。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老太傅庸和的长子,庸霖的父亲庸寅不在其中,恐怕还在郚城驻守边城。按年纪算来,当年威风赫赫的边城副将军也应该头发斑白了。
庸老太傅喝了口水,这才顺过气来。
小孩儿没耐性,也看不懂这些人在忙活什么,张口道:“太阳都晒屁股了,还赖床!太爷爷可真懒啊!”
庸老太傅笑呵呵地俯下身看他,慈眉笑眼,“小琪来啦?是太爷爷偷懒喽,太爷爷两天都没起床啦!”
姜琦小脸皱起来,担心道:“太爷爷你还好吗?我阿爹阿娘都很关心您!”
“我很好啊,太爷爷老喽,现在这样是再好不过咯!你这小皮猴子,跟你母亲小的时候一个样儿!你母亲不容易,以后你要懂事点,照顾好你母亲,知道吗?”
姜琦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又不解道:“我阿娘小的时候也很皮吗?我真想象不出来。”
庸老太傅想起旧事又呵呵笑起来,“你母亲小时候啊,可活泼啦,若不是家中发生变故,受了惊吓,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柔柔弱弱的。”
晏傲雪正在琢磨他话中的变故是何意,谁知庸老太傅抬头看见她,眼中一惊,坐起来,颤声叫道:“小雪!是小雪回来了!”
晏傲雪也是一惊,她确信十年前从未见过这位老太爷,他怎么会认得她?又知道她的小名?左右瞧瞧,就她一名女子,确实是在叫她。
庸仁急道:“父亲,您认错人了,这是琪儿的女师,崔璞大夫的新婚夫人,刚从郚城来。”
姜琦跑过来将晏傲雪拉到床前,“是的,太爷爷,您看看走眼啦!这是我新拜的女师父,教我射箭武艺的!”
晏傲雪深揖一礼,道:“晚辈晏傲雪,给太傅请安。”
庸老太傅揉揉明亮的老眼,再仔细瞧她,一身红妆,发髻高束,眉如翠羽,眼似丹凤,英姿飒爽,还是像,而且像极了。
“敢问姑娘令堂贵姓?可尚在人世?”庸老太傅不死心地问。
晏傲雪被他突兀的问题问得莫名其妙,又揖一礼,如实答道。
“家母已故,姓杨。”
庸老太傅的眼泪刷地就淌了下来,老泪纵横,双唇颤抖,低声恸哭,“杨兄!杨兄!是小弟辜负了你!你的独子我保不住,你唯一的孙女也救不了……黄泉底下,我有何颜面去见你啊!”
晏傲雪一脸茫然,手足无措,看着老人垂泪,心中无端也溢满一股悲戚。不知何故,这个和蔼的老人,让她倍感亲切。
老人痛哭一场,很快擦干眼泪,和蔼地盯住她的双眼,招手让晏傲雪过去,道:“孩子,你可愿叫我一声太爷?”
庸老太傅的家人皆惊,一片质疑声。
“父亲,您糊涂了,霖儿虽然不在,但其他曾孙都在,您这样叫一个外人,不妥吧?”灰袍的老人叫嚷道。
庸老太傅携着纵横朝堂的气势横他一眼,迫得庸仁退了一步。
也许是眼见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心生感慨,或许是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长辈颇有好感,晏傲雪糊里糊涂地上前一步,任老人颤巍巍地拉起她长满老茧的手。
老人颤抖地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她手上的茧子,声音酸涩而悲凉,“孩子啊,你受苦了!”
不知为何,仅这老人一句话,让她鼻头发酸,好像这些年的苦楚她终于熬到见着亲人,便再也忍受不住,想要一股脑地吐给家人听。她不觉低唤一声:“太爷。”
“嗳嗳,好孩子!”庸老太傅拍拍她的手背,高兴起来,长出眉头的花白眉毛上下跳动。
“孩子啊,你可愿听太爷一言?”
庸老太傅清澈慈祥的双眼望着她,态度和善。庸霖也有一双这样的眼,使人一望便知是个胸怀坦荡、心地善良的君子,只是庸霖的善良用冷脸包裹起来,而庸老太傅则明明白白显露在脸上。
晏傲雪点点头。
“孩子,你一定要记住,生命是上天赐予我们最珍贵的东西,千万要珍惜!那些仇啊,怨啊,恨啊,那些亏欠你的人和事,能过的,都让它过去吧,人要往前看,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不管什么时候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些活着的、关心你的人,就像我这些不肖子孙,他们就是再惹我生气,我心里还是放不下他们。”
“父亲……”这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哽咽了,一众小辈也纷纷垂泪。
晏傲雪垂头乖顺地听着,心中却不认同。几百条亲人性命,滔天的仇恨,怎么可能说放就放,哪有那么轻巧,不然她也不能坚持到现在,早就随父母去了。
庸老太傅年逾百岁,怎么看不出她心中气愤,叹口气,叮嘱道:“孩子,是我们庸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亲。你若真的记恨,老夫也不怪你,只是,他日若庸家遭逢大难,还请你,看在太爷今日的薄面上,看顾一二。”
晏傲雪听得一头雾水,刚要问个究竟,那灰袍老人人又叫一声:“父亲!”
此次却是带着不敢认同,仿佛老太傅真是个老糊涂。老太傅乃朝中重臣,却向一个曾孙辈的女娃娃告罪,请其原谅,说出去,岂不是庸家莫大的耻辱!
庸老太傅也觉今日话说得足够多了,松开晏傲雪的手,倚回去,满脸倦容,挥挥手,道:“好了,我也乏了,你们退下吧。自今以后,家中大门紧闭,就不要见客了。”
“是,父亲。”灰袍老人应声,唤过管家来送客。
等所有人离开,灰袍老人凑到老太傅近前,道:“父亲,难道这姑娘就是杨伯伯的孙女?”
庸老太傅点点头,“不错。”
“她活着,那杨祁兄的独孙是不是也……?”庸仁眼中一亮,扬起一抹希冀。
老太傅摆摆手,“当年霖儿去避世崖看过,晏如雪埋葬了全村的人,还给每个人立了碑,刻了字,她的小弟晏如曜的名字就在上面,而且是刻痕最深的一个,不会认错。”
庸仁悲痛不已,低声哭道:“杨祁兄怎么这么命苦!就这么一个独外孙啊,说没就没了!杨家这下是真完了,连个独苗都没剩下啊!”
“可不要小瞧刚才那丫头,杨家人身上那股横冲直闯的活跃劲儿和那股九头牛拉不回来的执拗劲儿,我看全都传给她了!说不准,纪国日后的生死都要系在她身上了!”庸老太傅眼中透彻。
“父亲为何这样讲?”庸仁不解。“这姑娘,满手练武留下的硬茧,若不是恨意难平,哪个女孩子会如此?她此番归来,必是要报血仇的。而且,最让我忧心的是,她嫁的人,崔璞,乃是齐国贵族。齐纪百年世仇,迟早有一场血雨腥风,若崔璞此来是假意投诚,那纪国危矣!可惜我风烛残年,这次我是有心无力了!”庸老太傅惨然一笑。
庸仁想要劝慰,张口无言。他资质平庸,若有大哥庸寅一半的才智,也不至于眼见庸家被困都城,无计可施。
庸和长叹一声,“今日还能见到杨兄后人,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父亲……”庸仁泪流满面,偷偷拭泪。
晏傲雪行礼拜别庸老太傅与一干人等,牵着一步三回头的姜琦出府去,因为姜琦总是给她指点他曾在府上作妖的地方,或是和他作弄过的人打招呼。
晏傲雪想起姜沛的话,牵着姜琦一路不敢停歇,径直行到前门,正巧碰见一队士兵在府前扣门,庸府下人婉言谢客,来人执意拜访,双方挣扯不下。
庸府管家看清士兵队伍前骑在马上之人,连忙上前告罪。
“原来是公子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罪!老太爷这几日睡的时间长,醒的时候短,方才刚醒来一炷香的时间,现在又歇下了,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再次醒来,不敢耽误您的宝贵时间,您看……”管家一摊手,给双方个体面的台阶。
晏傲雪知道那个下人身后,身着暗青色华服,长脸尖头顶,骑在马上的人便是公子恪了,也不急着走了。
公子恪骑在马上不动声色,显然也看见了站在门旁的晏傲雪二人,细长的双眼闪着冷酷多疑的光。
下人见公子恪不吭声,质问管家,“凭什么他们能进去,我们便不能?”
庸管家陪着笑道:“他们来得早,正赶上了,你们也可以进来等啊,只是,老太爷什么时候醒,在下就说不准啦!”
与公子恪的亲自登门相比,公子敖派个小孩子来探病显然失了诚意。虽然阿白跟她提过,已在来往简牍中与公子恪交代清楚前后经过,但在这节骨眼上,眼见她这个内线带着对手的儿子来拜访重臣,她背后的崔璞是否真的倒向自己,岂不让人生疑。
于是,晏傲雪微微向他欠身行礼。态度刚好,既不热络,也不冷淡,既对他示好,也不惹人起疑。
公子恪倨傲地点下头,算回了礼。向姜琦道:“看见叔父,也不叫人?”
姜琦看来很怕他,紧抓着晏傲雪的袖子,急促地叫一声:“叔父!”
“刚才见到你太爷爷了,他老人家怎么样?”公孙恪问。
晏傲雪暗道此人聪明,旁人可能撒谎,孩子却少有谎话,即使他不进去,跟进去了一样,还省事了。
“嗯……太爷爷说他三天没起来了,我们才聊了几句他就喊累,就让我们出来了。”姜琦所说基本属实。
公子恪得到了答案,也不再跟管家纠缠,让姜琦也赶快回去。一行人目送他的军队神气活现地离开。
晏傲雪把依依不舍的姜琦塞上马车,悄悄嘱咐姜沛回程时避开公子敖,怕他也对姜琦一番盘问,让公子敖打了退堂鼓,多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