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太阳已经开始偏西,斜斜地射入院内,给纪融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堇衣则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全无半点遮挡。
纪融手持斧子,笔直地站在堆得如同小山包似的柴垛前,第一次直视着堇衣,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一条径直往前延伸的直线一般,用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嘶哑声调道:“所以这是你每夜睡不着的原因?”
堇衣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开口说话了?
这个人居然开口说话了!
“所以你每日过来是因为在这儿能找到安慰?”堇衣看见他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什么好笑无比的话似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不常做出表情的原因,那张脸这一瞬间居然显得有些狰狞。
他继续发问道:“你没想过为什么你日日来看我们能找到安慰吗?”
“你……”
堇衣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刹那她仿佛有种被这少年的目光压制的错觉,她的心底深处似乎潜藏着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她——
不,她不知道答案!
“因为——你原本以为自己是个圣人,品质高洁,和你周围的人相比,你一直觉得自己与他们不同,你甚至在心底隐隐地轻视他们,自觉高人一等,你自以为自己旷达通透,却最终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伪君子。”他盯着堇衣的眼睛,一字一字平直的说道,那声音仿佛很远,但其实很近,就近在她耳边。
“不是。”堇衣侧过头,避开他的眼神,以极度克制的语气回答道,半晌后,她才转过头看着纪融,“你以为你很聪明?能看透人心吗?”
纪融并不理会她的质问,仿佛方才的质询是只存在于堇衣脑海中的臆想一般,又用那令堇衣此刻无比厌烦、毫无波澜且处处透着空洞的声调继续道:“你日日来此,借探望我们的由头寻求安慰,因为你觉得看着我们在你的庇佑下活得好,你内心那点质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个伪君子的声音便会减弱,你就可以继续相信自己是个完美的圣人。
你害怕想起你看着那些流民之所以会联想到毒蛇、夜晚会梦见他们一起盯着你以及令你感到不安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你怜悯、同情他们,相反,你甚至蔑视、憎恶他们,令你真正感到不安、害怕的是有朝一日他们会破坏你优越、高人一等的生活,而满街的流民和蛮人,让你看到了这件事的可能性。
你拒绝承认自己有这种可耻的想法,但你那自诩圣人的一面又使你无法忽视这一念头,所以他们怨愤的眼神一直纠缠着你,就如同那些令你心悸的毒蛇一样。”
堇衣看着面前这少年在那诡异、讽刺的笑容后再度归于平静的脸,突然生出一股想要撕破这张面具的冲动,但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用颤抖的声音倔强道:“我不是。”
在她落荒而逃之前,她转身最后看了看那个仿似无事发生,继续自顾在院子中劈柴的少年,她想,自己有一日一定会撕破这张面具的!
回到自己的院中后,堇衣心乱如麻,她是那样吗?
她的心底的确一直潜藏着这种怀疑,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这样的,她不是圣人,更没有以圣人自诩,他是错的,当然是错的!
两日之后,她便收到了卫籍临行前送来的香囊,那个味道让她想起了绝影,恍然间还有那骑在马背上灿烂热烈的少年,这突然让她心中积郁了一月的噪闷不安一扫而空,脑子突然清明起来——
是啊!无论如何,她一直坚守着自己的本心和原则,她心底会有那些疑问是因为她有五情六欲,是个有正直操守的凡人。
操守在行为越轨时便发挥效用,而他,不过是利用了自己的心理弱点来扭曲诡辩。
至于那些不安和恐惧,她既然已经在这世上了,便会一步步击败这些困难,绝不言败!
堇衣那日听元风提起纪融,再想起他的那些言语,突然感到一阵彻底的轻松,这一刻,她对纪融既没有指摘,也不再畏缩,他的话语在她心中曾激起滔天的巨浪,但现在一切都复归平静了。
她的日子又以旧日时光里特有的安静慢悠悠的继续,母亲一直认为是她从光禄寺的净空大师那里求来的开光符起了作用。
佛教自天竺传入中原到如今已有一二百年的积淀了,但真正兴盛起来却还是这几十年间的事,这与大齐崇尚玄学、广兴清谈之风不无关系,如今邺城中便林立着不少大小寺庙。
而母亲自这次从寺庙回来后,便认定堇衣今年命犯小人,才会如此多灾多难,且见堇衣自从佩戴上开光符后,便一日日的好转起来,因此对佛家越发虔诚,渐渐的甚至开始做起早课,当然这都是后话不提。
目前堇衣面临最迫切的问题却是她之前应承于方湄的风筝。
方家端午后便要举家南迁了,而她自上巳之后的两个月几乎一直在病中,其间方家姊妹来探望过她两次,方湄似乎半点未受上巳的花蛇影响,依旧精力十足,看得堇衣既无奈又好笑,无奈于自己心思过重,好笑在方湄的粗放天真。
而方湄两次来看堇衣,都正逢上其几乎最憔悴的时候,只一脸泪水地握着堇衣的手,言及她用自己的小金库给堇衣准备了大礼,若是堇衣不好起来的话,她便不送她了,半点没提二人的风筝之约。
只在堇衣彻底痊愈之后,派人送来了两块矿石——一块青金石,一块孔雀石,堇衣近来最喜欢钻研这些矿石颜料,一时心中感念不已。
至于二人的风筝之约,虽然方湄未提,但堇衣知道她心中必是极惦记的。她一向好动,尤其喜欢风筝,之前她们一起做的燕子飞鸢,方湄便十分珍视,因此堇衣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细,决心定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从骨架用的竹篾开始,她便细细挑选,又以皮纸用心绘制了瘦燕主体,以及九个缀在燕尾后的小风筝,裁剪后连成一串,九个都是堇衣描绘的时嗔时怒,不同情态下的方湄。
及至方家离开邺城南下的那日,苏家一行人到城外凉亭为其饯别,堇衣才将这新飞鸢送给方湄,她往日灵动的眼睑瞬间便挂上了泪珠,从未经历过如此离别之景的两个小姐妹,不禁抱着彼此低声哭诉起来,一旁原本自持的殷芮和方筠见此情状,也忍不住擦起眼泪。
堇衣看着车队逐渐消失在视野中,这一刻的离别伤情在她心中深深地刻下了痕迹。
唯愿人长久,再无伤别离,她看着地上的车辙印悲伤地想道。
但人生总是这样,总得学着适应一些人在你生命中的退场甚至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