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托钵修士的话让温特斯颇受冲击,他反问道:“那高原共和国现在不就是等于坐在火山口上?”
“差不多,至少新垦地是这样。”瑞德修士也不反驳:“帕拉图不抑兼并,少数人掌握大多数土地。富者田连阡陌,米切尔家便是如此;贫者无立锥之地,佃农都当不成,只能当长工。地主贪得无厌,为攫取更多土地压制穷人垦荒。要是在远东,早就天下大乱了。在我看来这地方没爆发民变的原因只有一个,无外乎‘地广人稀’罢了。”
“老家伙,你不是在危言耸听吧。”温特斯忍不住为米切尔一家辩护:“你说地主贪得无厌如何如何,可我觉得米切尔家是好人。”
老修士神色自若地说:“吉拉德确实算个宽厚人,但他的人品优劣和整个地主群体的欲望没有关联。好比大头兵里也有好有坏,但上了战场不管好坏都得杀敌。单独把每一个地主家拿出来看,大部分家族品行都在中上。但他们兼并土地是假的吗?”
论起言辞尖利、滔滔不绝,初出茅庐的少尉哪里是资深神职人员的对手。
但温特斯始终有些不服气:“但这些东西能一直存在到今天,不就说明也没什么问题?”
“小子,不是‘存在’到今天,是‘维持’到今天!政治不是岩石,政治是积木,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瑞德修士的笑意更盛:“以后会怎么样没人知道。万物都有终结,没有不死之君主、不灭之国家。说实话,我也真的很想看看这套体系最终会走向何方呀。”
温特斯叹了口气,眼前的老神棍又变得神神叨叨,他都已经有些习惯了。但他之所以大晚上来找托钵修士实际上是有别的事情,只是一不小心被老神棍把话题带歪了。
“够啦。”温特斯埋怨道:“我来问你怎么看在狼镇搞常备治安队的事情,结果正事只字不提,没什么相干的话你给我说了一大堆。”
“我提点你是看得起你。”瑞德修士佯怒道:“小子,别不知好歹,老人家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温特斯原本的想法只是不解散民兵队,保持每周一次的训练。而米切尔镇长的想法却在此基础上跨出了一大步,让蒙塔涅少尉反而有些犹豫。
如果是在海蓝,温特斯有任何疑惑都可以去找安托尼奥商量,请教长辈对他而言并不是难为情的事情。
在狼屯镇没有他能依仗的人,巴德和安德烈都在几十公里外。但他又很想听听其他人对此的想法,最好是客观、中立的想法。
思来想去,他只能征询瑞德修士的意见。毕竟老修士活了九十五年(自称)还是积攒了一些智慧——这点温特斯也不得不承认,而且老修士还是利益无关的第三方。
“行啦行啦,酒你也喝了,说正事吧。在狼屯这个小地方组织常备治安队真的可行吗?”温特斯瞥了一眼桌上已经见底的酒瓶。有事相询不好空手,于是温特斯就带了瓶酒上门,没想到老托钵修士一喝酒就起劲,开始滔滔不绝。
“得!”瑞德修士把手一摊:“看来我之前全都白说了。”
“什么意思?”
“非得把话说清楚你才能懂吗?”瑞德修士无可奈何道:“当然可行。在狼屯这个小地方,吉拉德支持,你也支持,就肯定能搞成。”
“我觉得狼镇太小,很难养得起脱产士兵。”温特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强行建立治安卫队,是不是在给百姓平添负担?”
“那用不着你管。让吉拉德负责钱,你负责人就行了。”瑞德修士很不以为然:“兵书上说十五个男丁就可以供养一名士兵。你和吉拉德两个人协力,组织一小队捕快还不是手到擒来?养不起脱产的兵丁,那就半农半兵嘛。”
“不会有反对的意见吗?”
“谁敢反对?”老修士的眉毛竖了起来:“治安队是干什么吃的?”
温特斯突然想起维内塔常备军,比起对外的时候,常备军总是对内更多一些。他有些意兴阑珊:“行吧,那就照米切尔镇长的意思来。”
“不行!得照你的意思来。”瑞德修士捋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卫队的关键在于人选,绝不能假他人之手,必须得你亲自挑。”
“为什么?”
“那你不妨想想看,如果让吉拉德推荐、挑选人手会是什么结果?”老修士轻笑了一声。
温特斯思考一番后,试探着回答:“都是杜萨人?”
“没错,如果让吉拉德挑人,那治安队必然全是杜萨人。”瑞德嗤笑一声:“杜萨人骁勇凶悍、马术高超,就算是公平选拔又哪有农夫能比得上他们?但你不是杜萨村的驻镇官,你是整个狼屯的驻镇官。治安队的结构必须平衡,否则其他几个村子不会服气。”
老神棍说的确实在理,温特斯沉吟着点了点头:“那要怎么办?每个村子选一个人?”
“对,就每个村子选一个人。”瑞德修士欣慰地看了温特斯一眼:“杜萨村可以选两个或三个,这样杜萨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大家都不会满意,但大家都能接受,这就是政治的奥妙。”
这种算计让温特斯觉得很无趣,他叹了口气:“瑞德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向你请教。”
随后温特斯复述了一遍葬礼上谢尔盖的发言,并仔细描述了杜萨人和其他村民的不同反应。
“谢尔盖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拉尔夫诺维奇是谁?”温特斯问:“他好像只说了几句称赞话,为何其他杜萨人那么惊讶?”
“杜萨人的事情,你又为什么要关心?”瑞德修士眉毛一挑。
“拉尔夫临终前托付我照顾他儿子。”提到老猎人温特斯还是有些难过:“我得弄清楚谢尔盖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对贝尔有恶意。”
“是这样。”瑞德修士也叹了一口气:“拉尔夫的确是难得的好汉,可惜。”
老修士捋了几下长须,皱着眉头说道:“不用担心,谢尔盖应该是好意。拉尔夫诺维奇的意思是拉尔夫之子,他是想让拉尔夫的儿子恢复杜萨克的身份。”
“什么意思?贝尔不就是杜萨人吗?半个杜萨人?”温特斯进入了知识盲区。
“杜萨人和杜萨克,这是两个概念。”瑞德修士扶着桌子解释道:“杜萨人准确来说不是一个种族,而是一种生活方式。遵循特定生活方式的人群就是杜萨人,他们的血统可以说是乱得一塌糊涂,祖宗更是五花八门。
而且不是每个杜萨人都是杜萨克,拉尔夫应该是被剥夺了杜萨克的身份,所以才不能在杜萨村生活。老子不是杜萨克,儿子自然也不能是杜萨克。谢尔盖想恢复拉尔夫儿子的杜萨克身份,这对小贝尔而言是好事。”
“为什么?”
“因为杜萨克的身份是跟土地挂钩的。”瑞德修士反问:“你知道授田制吗?”
“呃……不知道。”
瑞德修士坐得太久身体有些僵硬,他站起身踱着步子说道:“在遮荫山脉另一侧的帝国,杜萨克被称为是‘皇帝的鞭子’。他们的生活方式极为特殊,每一个杜萨克男丁打生出来就注定要终身服役,还得自备战马。作为奖励,皇帝会授予他们丰厚的土地,足让他们成为富农、小地主。
皇帝给杜萨克土地,所以他命令杜萨克杀谁,杜萨克就杀谁,绝没有一丝犹豫。因而大多数时间杜萨克都被用于镇压叛乱,他们杀起农夫来从不手软,所以才会被称为‘鞭子’。这就是授田制。”
温特斯边听边点头:“那他们终身服役还怎么种地?给他们地又有什么用?”
“终身服役又不意味着终身在军队里。”老修士哂笑着说:“授田制是一套很复杂的系统。杜萨克会先一期服役六年,然后就可以回家授田。间隔一些年后再服第二期兵役三年。终身兵役的意思是永远都在花名册里,随时需要响应征召。”
温特斯小声“哦”了一下。
瑞德修士沉吟着继续说道:“问题在于杜萨克的聚居地在帝国境内,杜萨人都是帝国子民。虽然我不清楚这群杜萨人是怎么跑到帕拉图来的……但是据我所知,帕拉图议事会对待他们的方式和帝国皇帝如出一辙,同样是用授田交换忠诚。所以对于这批杜萨人而言,无非是换了个主人握鞭杆,其他没什么差别。
而杜萨人中终身服役的男丁被称为是杜萨克——女人自然也不是杜萨克。也只有杜萨克才能服役、授田、成家立业。杜萨克的身份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权利,谢尔盖是想让拉尔夫儿子能服役、授田、回到杜萨村。对那小子而言是好事,不用担心。”
温特斯最担心的就是地头蛇为难小猎人。既然明白谢尔盖对于贝尔是好意,温特斯也就松了一口气。
时间已经有些晚,温特斯便向瑞德告辞。
……
……
接下来的几天里,温特斯和吉拉德的精力都放到了庶务上。
狼镇的伤口正在逐渐愈合。生活仍要继续,人们渐渐不再主动提起那些遇难者,似乎用这种方式就可以把痛苦遗忘。
兽灾从人们脑海中鲜活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向老人口中的褪色故事演变,温特斯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他拜访了每一个死难者的家庭,体验到冷眼和仇视,也受到过感激。他永远无法弥补亲人离世对于家属的创伤,他只能尽一切努力抚恤死伤者的家人。
对比之下,组织常备民兵的工作简单轻松太多。
温特斯以驻镇官身份把礼拜日的射箭训练改成民兵训练。
各村男丁上午到镇中心参加主日礼拜,中午和下午接受军事训练。
因为初衷只是防备兽灾,不是要让民兵上战场。所以温特斯制定的训练科目不包含队列、方阵之类的内容。就只是简单的武器使用训练,加上温特斯总结的一些针对猛兽的战术训练。
老猎人不在了,温特斯原本想让民兵每周在本村附近的林地巡视一次。
但他考虑到巡逻、站岗是最需要毅力的工作,长期下去民兵肯定无法坚持。所以他只能是嘱咐进山打柴的民兵平时多留意林子里的情况。
治安卫队的筹备则更加顺利,因为温特斯意外发现钱的事情完全不是问题。
因为狼屯镇虽然常住人口不到十个,但在程序上它是无可置疑的“城镇”。所以并村设镇后,每年收缴赋税的两成会作为镇政府的财政经费。
而狼镇的镇长又惊人的廉洁,温特斯这辈子都没见过吉拉德·米切尔这么清廉的公务人员。
米切尔镇长吃在自家、住在自家、骑的马是自家的、马吃的草料也是自家的,连书记员都由米切尔夫人下嫁时带来的管家潘维切兼任。
除了冬天雇周边几个村的农夫把土路修补修补以外,吉拉德当了十几年镇长就没有其他花钱的地方。
噢,除了最近多的一项开支——给瑞德修士发抄写员的薪水。
管家兼抄写员兼会计潘维切把账目做的非常工整,镇政府经费的使用和盈余一目了然。
这些年来的盈余积攒成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置办一小座武器库绰绰有余。温特斯也没打算把治安卫队弄得很大,一个十人队在他看来都有些多了。
[注:十人队满员只有八人,十人队是习惯称呼]
更何况本质上作为“包税官”,米切尔镇长理论上有权力向狼镇人征收一笔额外的“治安税”。
但鉴于狼镇良好的财政状况,暂时用不着出此下策。
在温特斯和五个村子的村长分别商议并取得理解之后,狼屯镇治安卫队的事项很快就确定了下来。
狼屯镇下辖五个村子,温特斯会在每村各挑选一人作为兼职卫兵。
兼职的卫兵也有一份薪水,他们不脱产,只要需要他们的时候提供服务。例如在礼拜日时协助维持秩序。
平日里兼职卫兵仍像其他农夫一样留在本村生活,顺便负责各村日常治安。
温特斯还会再挑选几个人作为脱产的全职卫兵,全职卫兵的人选就不限定在某个村子里,温特斯一言而决。
全职和兼职加起来,卫队的总人数不超过一个十人队[八人],即最多有三名全职卫兵。
就像老神棍说的:大家都不满意,但大家都还能接受。所以到最后也没人反对温特斯。
温特斯其实觉得三个全职卫兵都有些多,因为他平日里都在镇公所。有一名施法者军官坐镇,实际上根本不需要任何卫兵,蒙塔涅少尉一个人就能摆平一切。
即便考虑到有一天他回维内塔,镇上有一个或者两个全职卫兵也就够了,而温特斯已经有了很合适的人选。
……
“我?您要我去镇上当卫兵?”小马倌安格鲁瞪大了眼睛,脸上的青肿现在还没消退。这半大小子哑着嗓子叫道:“长官,您别逗我玩啦!”
“我不是在开玩笑。”温特斯拍了拍小马倌的肩膀:“马倌总不能一直干下去吧?当卫兵不耽误你授田。你可以在镇上先干着,干到二十岁,等一期服役回来后也可以继续干。我和米切尔镇长说好了,会给你保留这个职位。”
温特斯原本就很喜欢眼前这个熟知马性的小马倌,因为这小子总让他想起巴德。更别说猎熊一战小马倌救下他的性命,更让他想找机会表示感谢。
安格鲁低头看着脚趾,小声哼哼着说:“其实……其实我就是喜欢当马倌。”
“嗯?”温特斯不解:“为什么?”
按瑞德修士的说法在杜萨人的社会中马倌的地位不算高,多数时候是受了罚的杜萨克或是不能上阵的杜萨男人被指派当马倌。
“因为当马倌可以随便骑马,能骑马我就够开心了。”安格鲁小声哼唧道:“我自己没有战马,要是不当马倌我就骑不到马了,所以我不想去镇上当卫兵。”
温特斯笑了:“小子,能骑马就够了?”
“就够了。”小马倌耸了耸肩。
温特斯想了想,决定换一个方式说服小马倌:“你们杜萨克服役是要自备战马对吧?”
“当差的时候上头会给一笔买马钱。”安格鲁小声回答道。
“那笔钱够买战马吗?”
安格鲁垂下了头,声音更小了:“不够。”
“那你怎么办?你没有战马、没有装备,不能去……”温特斯停顿了一下:“……当差,你还能领到授田吗?”
安格鲁不再说话,半大小子心智尚不成熟,被几句话说得几乎快要哭了出来。
温特斯趁热打铁道:“你当马倌是没钱领的,但是在镇上当差有薪水。到镇上当差你可以把薪水攒下来,虽然暂时不能随便骑马。但等你到二十岁的时候,你攒的钱加上发给你的买马钱应该就够买一匹战马,你就能去当差。等一期服役回来领到授田,那时候你就是真正的杜萨克,有自己的土地、战马、家庭……”
安格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点头答应了去镇上“当差”。
“你小子哭什么?”温特斯无奈地揉了揉小马倌的头发:“又不是再不让你上马鞍了,我可以把红鬃借你骑嘛。”
“我娘……”安格鲁抽抽噎噎地:“……我娘去世的时候就在盼望着我成为杜萨克,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都成不了杜萨克的……”
温特斯也有些伤感,他捏了捏小马倌的肩膀,没说什么。
“还有……长官……”安格鲁使劲抹了两把眼泪:“你不要太累到雷日克了,要把它照顾好。特勒青没了,来年村里马群的种马就只有雷日克……可你一点也不爱惜它……”
“我不爱惜红鬃……”温特斯被气到发笑,一巴掌拍在小马倌的脑瓜壳上:“那红鬃以后就给你照顾,你到了镇上以后就专门给我养马!”
温特斯只打算在镇上安排两名全职卫兵,小马倌安格鲁占了一个位置,而另一个人选他也已经早早决定好。
小猎人贝尔被温特斯从林间小屋里带到了镇上,成为了狼屯镇卫队的第二名正式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