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德还十分虚弱,很难支撑长途跋涉。
温特斯也受了伤,需要找个地方喘口气。
就在夏尔为温特斯缝合创口的时候,三人已经决定好下一步:去狼镇。
如果单纯为养伤,最好是就近躲起来。
但他们在奔马之国人生地不熟,光是口音都会暴露他们外来者的身份。
更没有亲朋好友为三人提供藏身之所——除了狼镇的乡亲们。
温特斯也不能去找维内塔领事求助,城内很可能已经戒严,再进城太冒险。
追兵随时会来,因此他们必须尽快远离诸王堡,越远越好。
当然还有一点最重要的理由:温特斯想去狼镇看一眼。
事不宜迟,三人换掉衣服,立刻出发。
……
温特斯的反追踪技巧还是从狼镇那头巨熊身上学来的。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进入田野,先往西北方向绕行。
见到小溪、小河,他就会淌水行进,消除气味;再从坚硬的石滩上岸,这样就不会留下马蹄印。
这些办法有没有用?温特斯也不敢保证。
但是巨熊凭借这些举措,曾经摆脱了狼镇最厉害的老猎人的追踪,甩掉几个诸王堡民兵应该也不难。
入夜之后,三人在一处林地露宿。
因为温特斯的伤口还在渗血,戈尔德也需要休息,所以他们没有彻夜兼行。
他们一直歇息到第二天晚上,确认身后没有人追上来,才趁着夜色转向西南。
新垦地位于帕拉图的西南端,而狼镇又位于新垦地的西南端。
帕拉图与赫德诸部的切香肠战争导致双方控制区域犬牙差互,只是大致维持着百公里的无人缓冲区。
无人区依据山川河流等自然分隔线划定,而且还在不断变动。
但是狼镇所在的铁峰郡因为太偏僻,已经到了金顶山脉北麓,所以这些年来帕拉图都不曾从这个位置开疆拓土。
温特斯三人晚上赶路、白天休息,吃从荒原带回来的肉干和肉松,尽可能回避村庄城镇。
如果要购置必需品,也只让夏尔去买东西。
一直走出诸王堡辖区和西林行省,再次确认没有追兵,温特斯三人才恢复正常的作息,走回大路。
温特斯还买了一匹马,花了足足四十枚杜卡特,而且还不是什么上佳的良马。
这个价格比起去年翻了将近一倍,战火燃起,马匹的价格也水涨船高。
可温特斯亟需添置一匹马,他们有三个人,却只有四匹马,贵也得买。
最初的时候,温特斯是怀揣着几分轻松向着狼镇赶路。
但是越往前走,他的心情就越沉重。
战争对于社会的破坏力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不再有络绎不绝的商队,不再有带着果蔬鸡蛋叫卖的农户。
路上仅有的几名旅人看到彼此,都默默裹紧披风、握住武器,直到走远了才能松一口气。
大部分城市已经竖起红蔷薇旗帜,特别是烬流江以南的区域。他们征发劳役、修筑工事、搜集物资、封锁大路,严厉盘查过路行人。
据说不久之前,蓝蔷薇的部队渡过烬流江,毫不留情地扫荡了这些效忠红蔷薇的区域。
温特斯三人不得不加倍小心。
……
新垦地行省,地图上没有名字的村庄。
“没找到活人。”夏尔小跑回来,低声说:“也没找到能吃的东西,村西边有几座新坟。应该是还活着的村民把尸体埋了,逃难去了。”
温特斯点点头。
面前的不是村庄,而是一座小村庄的废墟。
这原本是一座很小很小的村庄,看院落也就只有七、八户。
或许曾有一些男人和女人年复一年耕种着周围的农田,在这里艰难而顽强地生活。
但是现在都没了,只剩下被大火焚烧过的残垣断壁。
“走吧。”温特斯爬上马鞍,对夏尔和戈尔德说:“我们去下一个村子,看能不能买到点吃的。”
三人驰马离去,焦黑的废墟又重归死寂。
温特斯不知道人们究竟遭遇了何等苦难,因为他只是在不停地赶路。
但是他有一个直观感受,那便是路上商贩少到不能再少,劫匪强盗却多到不能再多。
他越来越难买到补给品,哪怕是最小的村庄也紧闭门户,不肯接待陌生人。
离开诸王堡直辖区和西林行省——红蔷薇势力的实控范围——之后,温特斯几乎每天都会遇到拦路匪徒。
等他进入新垦地,这个频率上升到每天两次、甚至三次。
大部分劫匪都是面带惊惧的农民,他们恐吓温特斯的时候,自己握着草叉、柴刀的手也在发抖。
还有不少匪伙是见过血的强盗、溃兵裹挟着连鞋子也没有的农夫。
对于前者,温特斯不忍心下杀手,只是打掉对方的武器;对于后者,他也只干掉那些明显是惯匪的头目。
“滚!”温特斯不知能说什么:“滚回家去!”
劫匪一哄而散,但是他们还会再回来的。
“狼镇一定没事。”温特斯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有吉拉德镇长在,狼镇还那么偏僻,一定没事。”
他尽量不去想可怕的事情,加紧赶路。
……
夕阳西斜,天色快要黑了。
跨过黑水河,沿着夯土路翻过两座小山坡,就能看到狼镇教堂的钟塔尖顶。
这条路温特斯无比熟悉,因他走过许多许多遍。
温特斯在狼镇只生活了不到半年,但是对于他而言,狼镇却有一种家乡般的亲切感。
他离开这里的时候,是意气风发的青年。狼镇的小伙子们唱着歌,跟随他走向战争。
他回到这里的时候,笑着闹着的狼镇小伙子们不在了,温特斯只带回满身的伤痕。
当他历经种种磨难,再一次驻马于山坡上,他没能看到那钉着黄铜皮的尖顶。
“我有没有走错?”温特斯问夏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没错,这里就是狼镇。”
“走!”
温特斯猛刺马肋,冲下山坡,朝着狼镇镇广场疾驰。
狼镇就在他眼前,他却认不出来了。
教堂,毁了。
刷着白漆的外墙被烧成焦炭,钟楼垮塌下来,大钟悲伤地被半掩埋在废墟里。
教堂只剩下原本的石头结构。石墙孤独伫立着,风拂过墙上的孔洞,发出阵阵呜咽。
老米沙的铁匠铺,毁了。
阿尔齐的杂货铺,毁了。
镇公所和治安所也已经被烧成焦土。
墓园里的不少坟墓甚至被掘开,尸骨散落在墓碑周围。
“这……这……”夏尔惊讶、愤怒又悲痛,他握着缰绳的手都在哆嗦:“怎么会这样?”
“肯定是过贼了。”戈尔德低声说:“掘出棺材,偷陪葬品……”
温特斯突然狠抽马匹,向着米切尔庄园狂奔。
他想起豪爽大方的吉拉德,想起温柔善良的米切尔夫人,想起和艾拉年纪相仿、如同他的妹妹一样、在米切尔夫妇吵架时紧紧抱着他胳膊的斯佳丽。
“不要死。”温特斯在祈祷:“你们不要死。”
如果冥冥中真的有至高的存在,他第一次向祂祈祷。
欣欣向荣的米切尔庄园完全变了样子。
漫山遍野的烟田如今杂草横生,庄园四周的围栏也在风吹雨打中垮倒。
看不见劳作的人们,只有一群群鸟雀扑腾扑腾地飞起来。
万幸,温特斯看到一缕炊烟从米切尔宅邸升起。
温特斯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他把马速催得飞快,从损坏的围栏直接跃入庄园,径直奔向橡树后的宅院,惊起一路飞鸟。
房子里的人也听到这一连串的马蹄声。
她们沉着冷静地跑向房内和房外,去藏起首饰和家禽、牲畜。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正门跑出房屋,跑向牛棚。
可当瘦小的身影看到是谁在向她们奔来时,她呆住了。
温特斯在台阶前勒住坐骑,跃下马鞍,那个瘦小的身影哭着扑进他的怀里。
直到这时,温特斯才惊觉这个瘦得抽条的男孩其实是柔软的女孩,是斯佳丽——米切尔庄园的掌上明珠。
“他们说你死了。”斯佳丽哭得不成样子:“妈妈!蒙塔涅先生回来了!”
温特斯不知如何是好,他轻轻拍着小米切尔女士后背:“没事,没事的。”
米切尔夫人从台阶上走下来,她也变得清瘦,但气质没变,腰身还是挺得直直的。
米切尔夫人发自内心地微笑着,但她不能像女儿那样不顾矜持。
她屈膝向温特斯致意:“您能回来……实在是太好了。”
温特斯也颔首回礼:“夫人。”
夏尔和戈尔德被温特斯拉开好一段距离,这会终于追赶上来。
看到米切尔家安然无恙,他们俩也十分高兴。
“夏尔先生。”米切尔夫人一一欠身致礼:“戈尔德先生。”
“夫人。”两人摘下帽子,颔首还礼。
老海盗这种家伙在米切尔夫人面前同样拿出十二分恭敬。
“麦德林太太。”米切尔夫人招呼着屋内其他人:“请您烧一点水,为三位先生准备沐浴。”
一位头上束着黑纱——这意味她是寡妇——的女子点了点头,转身回到房屋里。
戈尔德挠着头大笑:“还是您想得周到。听您这一说,我身上也有点痒了。”
“你这说什么不三不四的呢!”夏尔不满地踢了老海盗一脚:“放尊重点!”
“不就是洗澡嘛。”老海盗莫名其妙。
“斯佳丽,你领蒙塔涅先生回他的房间安顿。”爱伦什么也没有多问,她从容不迫地安顿着三人:“我来为两位先生安排房间。嬷嬷,准备晚餐,我一会就来帮你。”
“不用不用。”老海盗拼命摇头:“我跟这小子住仆人房就行。”
“那怎么可以,请跟我来吧。”
女主人总能把一切安排地井井有条,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
荒凉和冷清不见了,这里一下子又变回那个生机勃勃的米切尔庄园。
斯佳丽擦干眼泪,笑着挽住温特斯的胳膊:“走吧,温特斯,你的房间没人动过。我每天都会替你打扫。”
温特斯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他仿佛回到海蓝的家,恍惚间斯佳丽的面孔变成了艾拉的面孔。
他就这样被牵着走上二楼,回到他之前寄住在米切尔家的小窝。
什么也没变过,夕阳从朝西开的窗户洒满房间。还是那张床、那套斜纹床具、那张橡木桌子。
温特斯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迈。
艾拉将他推了进去,欢笑着说:“你先休息,等一会水烧热了,我喊你去洗澡。你呀,身上都发酸了,可得好好洗洗。”
说完,艾拉关上了房门。
温特斯一步一步挪到床边,呆呆坐在床上。
他嗅到了熟悉的皂角气味,瑞德修士提着藤棍走入房间,为他讲解什么是“政治”仿佛就在刚在。
哦,对了,瑞德修士也不在了。
他带回了瑞德修士的骨灰。
温特斯小心翼翼地取出瑞德修士的骨灰坛,安稳地放在桌上。
“放心吧,老家伙。”温特斯默想:“我会带你回家的,早晚。”
东风轻叩着窗棂,好像是老神棍在笑。
“温特斯!”斯佳丽在楼下呼唤他:“可以下来洗澡啦。”
温特斯脱掉上衣,取出随身携带的物品,一样一样摆在桌面。
被打坏的酒壶。
一百六十四根没能用出去的木锥。
额儿伦的小刀。
安娜的挂坠盒和木雕。
最后,他从上衣的暗袋里摸到一枚小铁盒。
温特斯掰开小铁盒,里面是一束银灰色的鬃毛。
他轻轻抚摸着强运,突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从死里逃生之后,他就没再哭过,一次也没有。
但是此刻,仿佛内心的堤坝终于崩溃,温特斯哭得像无助的孩子。
他靠着墙,一点一点坐到地上,越哭越凶,最后几乎是在嚎啕大哭。
楼下的爱伦和斯佳丽发现了楼上的异样,斯佳丽想要上楼查看,却被爱伦拦下。
爱伦静静地遣走家里所有的仆人。
夏尔和戈尔德也回到一楼——夏尔也在低声抽噎着,戈尔德叹了口气,把他领到院子去了。
然后,爱伦挽着女儿出门散步。
米切尔宅邸变得空荡荡的,没有留下其他人。
当爱伦和斯佳丽散步归来时,温特斯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仪容也恢复到之前的模样,就是左腿还有一点不灵便。
“我又能流眼泪了。”他说。
“今天晚上吃我拿手的炖鸡。”爱伦回答:“您洗过澡之后,去劈一点木柴。”
……
又是一个礼拜日,清晨。
按照过去的习惯,公教徒一早就该赶往镇上教堂,参加仪式。
但是自打一伙溃兵将镇中心变得面目全非,就没人再去了。
教堂的金银祭器被抢劫一空,安东尼神父被活活气死,教堂本身被一把火烧得精光,就连死人那些溃兵也不放过。
棺材被掘出来,陪葬的器物被拿走,亡者的尸骨则散落在墓园各处。
战乱不过三个月,惨象就全都露了出来。
“就勉强活着吧。”人们都这样说:“活一天算一天。”
米切尔庄园的角落,一个男人正在劈柴。
他赤裸上身,只穿一条裤子,露出手臂上和胸膛上触目惊心的伤疤。
每次劈砍的过程,他身上的肌肉就像水银般涌动。
看起来他没用什么力气,但是合抱粗的木段在他面前也是被一劈两瓣。
房檐下面劈好的木柴几乎堆成一座小山。
但男人还是不知疲倦地劈着柴,
戈尔德从那人身后悄悄走过来,老海盗手足无措、犹豫再三,终于冲着那人的背影开口:“大人,你不需要自责。”
温特斯继续劈柴,没说话。
“您劈得柴,都够米切尔家用一百年了。”戈尔德找了根树桩坐下,絮絮叨叨地说:
“我也不会说话,您能听懂我意思就行。
您想想看,您要是不来狼镇,仗就不打了吗?
您不来,谁带着狼镇的民兵被征召?那不就是老米切尔先生吗?
老米切尔先生带兵,有您带得好吗?那下场不是更惨吗?
就像我当年做海盗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不抢他们,他们就不被别人抢吗?该死,早晚要死。碰上我,就说明神对他们有安排……”
说着说着,戈尔德突然啐了一口,埋怨自己道:“嗨!我这说得都是什么玩意……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就行,用不着自责。碰见您,已经是他们走运。”
“我不自责,戈尔德。”温特斯拣起一段木头,摆在树墩上:“我在想别的事情。”
木头“砰”的一声被劈成两瓣。
“那就好。”老海盗讪讪地站起来:“咱们差不多也可以走了。狼镇的事情就留在狼镇,咱们回维内塔。”
“戈尔德。”温特斯头也不回地问:“你为什么帮我?”
“我?我也不知道。”戈尔德坐回树桩,想了好半天,才闷声闷气地说:“我……我是家里的小儿子,父母都是佃户。养不起我,就把我送到船上当水手。船上的生活很不好,船长欺负人,水手也欺负人。我在船上,就是最卑贱的那个。
要是船长能把我当个人看,我宁死也要追随他到天涯海角。要是其他水手能对我好一点,我也无论如何不会背叛他们。后来那艘船被抢了,海盗问有没有人要入伙,我答应的时候一点也没犹豫。
反正就这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走到这里。就算是还您那壶水。”
温特斯沉默地劈着木头,戈尔德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温特斯回到米切尔庄园之后,“蒙塔涅驻镇官回来了”的消息逐渐在各村传开。
许多村民都来看望他。
也是从村民们口中,温特斯得以了解狼镇这几个月以来遭遇的苦难。
吉拉德·米切尔当镇长的时候,只有河东、河西和杜萨村尊敬他,两个新教徒村就经常和吉拉德别着劲。
等吉拉德被征召,换上大本汀,就连新教徒们也开始怀念米切尔镇长。
先是催命般的地款追缴、赋税追缴,之后是一轮又一轮的征丁与征粮。
无地的雇工纷纷逃难,上头抓不够人,就强行拉走自耕农。
男人们不敢在家里睡觉,到了晚上就躲到树林里。
五月中旬,一个来征丁的军官失踪,大本汀连夜逃往热沃丹,狼镇算是彻底失去秩序。
大人物在天边打仗,溃兵却跑进新垦地来。
失去镇长的狼镇再无治安可言,溃兵和盗匪一波接一波。各村还能勉强自保,却保不住镇上,镇中心就是那段时间被烧成焦土。
四、五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余粮又被刮走,农户们都在等着六月初收获冬小麦。
一直苦捱到六月份,等来的却是更大的灾难。
三伙人来到新垦地,征粮、征人。
比征粮征人更可怕的是,他们抢在农户们之前收割他们的麦田。
如果农夫胆敢露面阻拦,反而会被当场征发。
其中两伙人见面还会互相打,许多麦田就这样被烧成灰。
对于农民们而言,什么红蔷薇、蓝蔷薇,他们不了解其中的差别。
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批又一批的人来抢夺他们的口粮罢了。
就连自耕农们也没法再活下去,一些人钉上门窗,逃难去了。
他们的板棚空荡荡地敞开,破败的院落日益荒芜,变得令人目不忍睹。
留下来的农民不愿离开土地,他们种上大麦,祈祷着秋天的收获,顽强地挣扎着。
战火还没有烧到新垦地,但是对于新垦地人民的摧残却一丝一毫也没有减少。
因为他们不属于任何一方,所以更加没有人在乎他们。
听到狼镇人们破碎的讲述,温特斯愈发沉默。
狼镇人已经被一轮接一轮的征收刮得遍体鳞伤,但是听说蒙塔涅驻镇官腿上有伤,还给他带来了宝贵的鸡蛋、面粉甚至家里仅剩的一小条腌肉。
温特斯只能一遍一遍劝说村民们把东西带回去。
他还记得,他回到米切尔庄园的第一天晚上,米切尔夫人做了炖鸡肉。
当时只觉得好吃,如今回想起来,那是米切尔家下蛋的母鸡。
温特斯唯有沉默地劈木头,不知疲倦地劈。
他从树林里拖来原木,锯成段、劈成柴,劈好的木柴几乎堆成小山。
他把米切尔庄园坏掉的围栏一处接一处修好。
他想给米切尔夫人留下钱,可是米切尔家缺钱吗?世道变成这样,钱又有什么用?
……
温特斯的新伤已经结痂、消肿,戈尔德的身体也迅速地恢复起来。
分别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
米切尔母女为温特斯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好了干粮。
“对不起。”温特斯对米切尔夫人说。
“别说这些,蒙塔涅先生。”爱伦慈爱地帮温特斯理好衣领:“如果没有您,皮埃尔不会活着回来。您是米切尔家的恩人,永永远远。”
斯佳丽眼眶微红,依依不舍地站在母亲身后,但是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
“对不起。”温特斯垂下头。
爱伦罕见地拥抱了年轻的维内塔人,转头吩咐女儿:“亲爱的,请去把博塔云牵出来。”
斯佳丽已经提前准备好。她点点头,从房子后面牵出一匹云朵般洁白的骏马。
“强运的命运……我很抱歉。”爱伦不需要温特斯说什么,她看到强运没有回来、看到温特斯的手杖,她就全都懂了:“这匹马请你带回维内塔。路上不要骑它,也不要累到它。它是我丈夫最好的种骒马,吉拉德也会想把它送给您的。”
“不。”温特斯拼命摇头:“我不能要。”
“您一定要收下它。”爱伦轻声说:“她带着强运的血脉。”
温特斯彻底呆住,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着。
斯佳丽也给了温特斯一个拥抱,随后她擦干眼泪,把缰绳塞进温特斯手中。
温特斯翻身上马,离开了米切尔庄园。他不敢回头,只是一路往前走。
夏尔和戈尔德沉默地跟在后面。
三人无言地骑行,就这样走着。
一直走到前往河西村和狼镇的岔路口。
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妇人站在岔路口,身上裹着很脏的破布。
她拄着一根木棍,直勾勾地望着前往狼镇的道路。
“走吧,大人。”戈尔德低声说:“那是个疯子。”
温特斯却认出这位老妇人是谁,她曾坐在打谷场旁边,背着小孙女,一边说笑着洗衣服,一边看着练习标枪的村民们。
温特斯拿出身上所有的钱,下马,走到老妇人身旁。
石雕一般的老妇人突然伸手抓住温特斯的胳膊,她凝视着温特斯的面庞,好像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她的眼中浮现希望的光芒。
“大人。”老妇人问:“您看到我儿子了吗?”
温特斯的眼泪夺眶而出。
“走吧,大人。”戈尔德低声说。
温特斯想起了海蓝,想起了珂莎、安托尼奥、伊丽莎白,想起了大将军和小将军。
他想起了瑞德修士说得话:“这是最轻松、最简单的路,我已经指给你了,你还犹豫什么?”
他想起了安娜的笑颜和秀发。
他想起了关于故乡的一切。
……
……
“咚。”
“咚。”
“咚。”
三声敲门,抽泣着的斯佳丽打开房门。
温特斯站在门外。
“我不走了。”他说。
斯佳丽大哭着抱住温特斯。
原野之上,一名骑手正在向着维内塔疾驰,另外还有两匹从马绑在他的马鞍上。
这名骑手叫“好运”戈尔德。
他的背包里装着四封信。
前三封的收信人分别是珂莎·塞尔维亚蒂、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和伊丽莎白·塞尔维亚蒂。
第四封信的收信人是安娜·纳瓦雷。
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还活着,对不起,别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