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裹挟着炽热毒烟席卷大地,恐怖的爆燃声接二连三轰响。
熊熊炎火从河岸向着内陆蔓延,烈焰咆哮着烧尽枯叶、灌木和松柏,最后汇聚成漂浮在树冠上的火焰之海。
无论特尔敦人有何盘算,被围困的他们并未第一时间选择突围。
温特斯同样没有贸然发起总攻,战场由是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一把火,一把来自水面的大火萨木金的船队借夜色掩护登陆,纵火马入林,一举点燃了数处沿岸林地。
执行坚壁清野的过程焚毁了沿岸大部分树木,唯独留下两河交汇处这块林地,就是为了等待总攻时见奇效。
火趁风威,风助火势,分散的火场迅速连成一条线,十里河岸被火光映得血红。
泰赤的营地乱作一团,火还没烧到这里,但是狂风已经送来灼人的热浪。
被吓得发狂的飞禽走兽成群结队逃亡,甚至不管不顾冲进人群。
靠近林地的一个奴隶只听背后有蹄声传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就被一头成年牡鹿一头撞倒。
牡鹿折断脖子,当场毙命没有披甲的奴隶也被十二根分叉的鹿角贯穿,随着血液汩汩流出很快便没了呼吸。
但是这个关头,没人顾得上一头牡鹿和一个奴隶的生死。
营地里的特尔敦人都在咒骂大喊、奔走乱跑,试图抢救自己的家当和性命。
“备鞍!快备鞍!”
“把东西都带上!”
“滚开!”
“等不得了!赶马!赶马!”
人惊慌失措,马更是躁动不安。马的感官远比人敏锐,它们早早就嗅到风中的异样气息。
一匹战马毫无征兆地甩掉骑手,尥蹶子乱踢乱蹬,四周的特尔敦人连滚带爬躲闪。
“套住它!套住它!”
“呀!这畜生!”
“躲开!”混乱之中又有特尔敦人大吼:“马惊了!”
另一匹受惊的战马横冲直撞而来,有避让不及的奴隶被结结实实被撞上,口吐鲜血飞了出去。
惊马也受到很大的反冲力,它嘶吼着高高扬起前蹄。
就在这个当口,两根套索一前一后套上惊马将其勒停。
一个头发花白、膀大腰圆的壮汉猛扑上去,双手环住惊马脖颈,夹在腋下。
壮汉全身发力,一边将惊马头颅压低,一边从侧面猛推惊马。
关节结构导致马有竖力、没横劲,所以人与兽的角力只持续不到数息。
随着一声惊雷般的暴喝,惊马硬生生被特尔敦壮汉“摔”倒。
受惊的战马悲鸣倒地,不住的乱踢乱蹬。
壮汉死死压住惊马的脖颈,既不让马起身,也不给马咬人的机会。
其余特尔敦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捆住惊马的四条腿,控制住了这发疯的畜牲。
众人瞧清使出驭马绝艺的壮汉是谁时,不禁放声欢呼。非是旁人,正是泰赤。
泰赤双手撑地,艰难支起笨重的身躯,仿佛在无声地说:“这算什么?我年轻的时候不必这厉害的多。”
泰赤的亲卫也是刚刚抛出绳索套中惊马的人跑过来搀扶,粗声粗气地说:“那颜神力,不减当年。”
泰赤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不长毛的话以后说,派去找其他头领的人回来没有?”
亲卫摇头。
“额父!诸科塔不肯汇合!”泰赤的儿子呐喊着飞奔过来:“快走罢!额父!”
虽然特尔敦人的营地地势较高,但是由于森林的遮挡,他们难以直接观测火情。
可夜空都已经被烧红了,呛人的烟雾也越来越浓,显然说话间大火正在飞速靠近。
而泰赤的部众还在奔走收卷,或是抢救财货,或是收拢战马。
“汇合来不及了。”泰赤发了狠,咬着牙下令:“只带弓矢兵甲和吃喝!旁的都舍了!速速随我去避火。”
特尔敦人以家族为单位分散扎营,一时间泰赤能掌控的也只有他的直属部众。
泰赤的儿子先是一愣,然后大吼着冲进营地,抽打收卷财货的部众:“都舍了!”
第三道防线背后的一座山岗,温特斯以及指挥部的其他人正在观火。
火势比他预想要好,看来萨木金的任务完成得很漂亮。
火海像是漂浮在树冠上的半透明红雾,焰头杂糅烟尘窜向空中,仿佛轻纱随风招展。
轰雷般的爆燃声接二连三传来,夹杂着几缕被活活烧死者的惨叫。
地狱般的景象令指挥部里平民出身的文员面露不忍之色,有的人偏头不去看,有的人捂住耳朵不想听。
温特斯经历过几次火攻,他很清楚被烧死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死者都是死于毒烟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再也站不起来。
他的指挥部刚刚经历一轮扩编,补充进来一批原本隶属巴德的行政人员。
这些能读写、懂算数的文员将温特斯从一部分机械式的体力劳动中解放了出来,至少他不再需要亲笔写每一道命令、每一份备忘录,只需口述即可。
也使得温特斯能把精力集中到更关键的事情上。
巴德望着熊熊燃烧的森林,面露忧色,喃喃自语:“我们把特尔敦人逼上绝路,他们要拼命了。”
温特斯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按照原定作战计划,大火将是总攻的信号,至少应该等到第三道防线乃至第四道防线完全竣工再动手。
到那时即便特尔敦人想要鱼死网破,铁峰郡的部队也可以依托工事、堡垒层层阻滞敌人,直至后者耗尽锐气。
如果有条件,更应该与特尔敦人尽可能拖时间,等到后者人困马乏。
而现在笼子还没扎紧,猛兽却被惊动,等待铁峰郡人的必将是一场血战,甚至可能是功亏一篑。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温特斯紧紧攥着拳头,一枚持盾女神刻像握在他的手心:“特尔敦人的反扑不会有之前预计的强度我反倒希望我错了。”
“不要考虑错还是没错。”巴德对温特斯说:“为了规避更大的风险,这是一个需要冒的风险。”
温特斯的战马垂下头,喷着响鼻,不停地用前蹄刨地。或许是因为马儿嗅到刺鼻的烟尘,也或许是因为它感受到了主人的焦躁情绪。
留巴德坐镇指挥部,温特斯带领夏尔和海因里希离开山岗,沿着战线策马奔行。
在原定作战计划中,第三道防线不仅仅是“墙”这样简单。
墙和壕沟是一切防御工事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可以增筑棱堡、箭塔、胸墙。每过一天时间准备,这道防线酒会更坚固一分,温特斯的把握也就更多一分。
“准备好了吗?”温特斯扪心自问,他也不知道。
但是他不能将这种情绪流露出来,因为把守各处山谷、狭道、隘口的战士、民兵甚至妇人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眼看着不可一世的赫德蛮人一步步被围困在这尺寸之地,铁峰郡人对于温特斯逐渐生出一种狂热的崇敬。
又因为没几个人亲眼见过温特斯的样貌,所以狂热崇拜的对象转移到了他的赤旗上。
温特斯沿着战线骑行,男男女女见到赤旗穿过夜幕无不激动欢呼,仿佛见到这面旗帜就意味着胜利。
这种情绪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有害的温特斯冷静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他不仅不能压制这种狂热情绪,相反,他必须竭力维持它。
战阵厮杀拼得不仅是兵甲和体力,还有勇气和意志。
如果一支军队坚信己方必胜,就意味着他们能够承受更大的伤亡、忍耐更多的痛苦、坚持到更久的时间,就意味着他们真的能够取胜。
温特斯从未学过如何成为一名将帅,老元帅面对千军万马的山呼时是否会生出同他一样的迷茫?他不知道。
闪耀在史书里的名将面对同样的狂热情绪,究竟是坦然接受,乃至顺理成章认为自己是天选之人?
还是会对此感到不安,时刻警醒自己“凡人皆有一死”?
从小到大,温特斯的榜样都是他的养父。他望着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的背影,在缺乏指引的情况下摸索着走到今天这一步。
但是当他真正将将触碰到养父的背影时,他才发现他对于养父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
安托尼奥从来没有迷茫过吗?还是他只是不表露出来呢?温特斯不知道,他从未和养父谈起过这些事情。
他渴望得到安托尼奥的指导,但是两人相隔千里,所以他只能模仿着安托尼奥的样子:
收敛情绪,沉默地接受欢呼和致敬,沉默地回礼,什么都不流露出来。
火一直到天亮还未燃尽,特尔敦人在拂晓发起了攻击。
一时间全线告急,求援的传令兵像冰雹一样纷至沓来,仿佛每一个连队、每一处防线都在被特尔敦部的汗帐精锐全力攻打。
这显然是赫德诸部的看家本领:先佯攻或是干脆分兵,牵扯防守者的兵力一俟防守者露出软肋,分散的赫德骑兵就将凭借机动性再次聚拢,全力凿击一点。
这次不再有特尔敦人出工不出力,他们已经被逼上绝路
铁峰郡人同样清楚胜败只在此时,小石镇和牛蹄谷的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甚至妇女和小孩也在战场上搬运土石、搜集箭矢乃至亲自操持武器。
须发里还挂着烟灰的特尔敦人抬出简陋的攻城梯、攻城锤以及大盾没有贸然突围并不代表他们闲着。
只是匆匆打造的攻城器械本就不多,又被大火焚毁过半。
所以大部分特尔敦人还是使用旧战法:甲士提盾步战,弓手下马掩护,其余人等掘土填壕、拆毁墙壁,小股骑兵从艰险处偷渡迂回。
第一连和第十二连驻守的大路首当其冲,至少被四个特尔敦百夫队轮番冲击。
赫德人或许野蛮,但绝非是仅有本能的走兽。
此前攻打第二道防线受挫的特尔敦人,这次针对拦马墙的弱点墙体低矮专门打造了攻城梯。
十几个特尔敦甲士摆出盾牌阵,合力搬运能够抵挡箭矢的大盾,缓缓逼近壕沟。
弓矢无法射穿木盾,甚至铅弹也会卡在木头里,缺乏棱堡结构的拦马墙又难以施展侧射,守墙的战士只得眼睁睁看着盾牌阵逼近壕沟。
待推进至壕沟五步以内,盾牌阵的侧面展开,两队特尔敦甲士抬着攻城梯呐喊着冲向拦马墙。
其他特尔敦人则以大盾为掩体,向着守军开弓放箭。
拦马墙高度只有两米,攻城梯轻而易举架在墙头,甚至连壕沟也一并跨越过去。
防守拦马墙的战士手持利斧、推杆,竭力将攻城梯砍断、推倒。
盾牌阵展开的瞬间,手臂负伤顶着高烧坐镇指挥的塔马斯大吼下令:“掷!”
等待多时的掷弹手们先点燃药捻,再把药捻另一端塞进榴弹内,朝着特尔敦人的盾牌狠狠砸出。
以往温特斯使用榴弹都是“先插药捻、再点火”,受过大量训练的精锐这样使用或许不会出问题。
然而当把榴弹配发给民兵之后,的战术动作却引发了一连串事故。
有民兵甚至在慌乱中将没点着的榴弹直接投掷了出去,被特尔敦人捡走反过来丢到铁峰郡人头顶。
付出过血的教训后,掷弹手的投掷流程彻底更改为“先点火,再插药捻”。
嘶嘶作响的榴弹飞向盾牌阵。
一枚榴弹砸在盾板上,咕噜咕噜滚落进壕沟里
一枚幸运儿榴弹从盾牌间隙飞进人群之中
更多榴弹没有直接飞往盾牌,而是投向盾牌阵刚刚展开、缺乏保护的侧翼。
特尔敦人也没有丝毫迟疑,或是用脚踩、或是用刀砍,三下五除二将药捻熄灭。
两腿人火器厉害特尔敦人对于此事已经有清楚的认知。
尤其是刚刚投掷过来的“黑雷”,爆炸时如同轰雷,“人马俱碎”,他们之前攻打第二道防线时不知吃了多少亏。
铁峰郡人用鲜血交学费时,特尔敦人同样以生命为代价在学习,双方都被战争逼迫着,在杀戮彼此的技艺上突飞猛进地成长。
塔马斯看得清清楚楚,有几个特尔敦人甚至背着水囊,见到榴弹飞来立刻一袋水泼上去,榴弹登时哑火。
塔马斯气得猛砸大腿,咆哮着下令:“把药捻砍断一半!听我口令再掷!”
就在此时,盾牌阵突发异动,特尔敦人接二连三逃命般跃出盾牌阵。
那枚飞入盾牌阵的幸运儿榴弹原本也逃不脱熄火的命运,一个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手疾眼快,抽出小刀砍向火药黏。
然而盾牌阵里面太过拥挤,小刀的刀穗意外被其他人的腰带刮住。
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猛地拽下小刀,可是火药黏转眼间已经快要燃尽,来不及了。
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惊恐地向后躲闪,口中大喊:“黑雷!黑雷!”
其他特尔敦甲士一听到这个词,纷纷发出垂死野兽般的惨叫,缩着脖子、舍掉大盾、不管不顾地逃向远处。
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绝望地看着火药捻烧进“黑雷”内,片刻迟滞之后,黑雷在他的注视下爆炸。
一面大盾被气浪掀翻,以榴弹爆炸的位置为圆心,两米以内血肉狼藉。
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被炸断双腿,胸甲上也惊现几处凹陷,他咳着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断断续续哼唧着。
又是几枚“黑雷”被掷进来,黑脸膛的特尔敦甲士回想着母亲和儿子的面庞,闭上了双眼。
塔马斯当然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他沙哑着嗓子大吼:“开火!放箭!给我狠狠的打!”
更多的榴弹、铅子和箭矢从缺口飞入盾牌阵,把血肉碎块搅了起来。
特尔敦人的第一次进攻被击退了,紧接着他们的指挥者派出另一支百夫队带着更多大盾和攻城梯,发动第二次进攻。
又一次被顽强击退后,特尔敦人换上第三支百夫队,然后是第四支。
第五次进攻时,特尔敦人押上了全部人马。
前面四次进攻,他们已经翻过了拦马墙,将战斗变成肉搏厮杀。
最后是塔马斯打开暗门,带领骑队冲出拦马墙,从侧翼扫荡并截断墙外之敌,才将其特尔敦人击退。
面对第五次进攻,塔马斯已经做好撤到下一道防线的准备。
然而特尔敦人撤退了。
同一时间,在塔马斯堡垒北面三公里,另一处可通行大军的溪谷。
甲胄上满是血污的泰赤的儿子正在指挥部众拆毁拦马墙。
特尔敦人三进三退,没等到第四次进攻,防守此地的帕拉图人放弃了阵地,顺着溪谷退走。
泰赤年岁渐长,身体发胖,已经上不得阵。
他一具一具检视过阵地上帕拉图人的尸体,没有找到任何一具尸体致命伤在后背。
“好硬的骨头。”泰赤叫来儿子,半是敬佩、半是凝重地感慨:“好硬的骨头。”
“我的那可儿都折了两个。”泰赤的儿子啐出一口污血:“烤火者这头骟猪!子弟们都要被拼光了!我看他一开始就存了这个心思!”
“住口!”泰赤呵斥:“他是你的汗王,还是你的叔伯兄弟,你须照看他才是。”
一番血战过后,泰赤的儿子心中的火气愈来愈旺:“什么猪狗不食的汗王!您是爷爷的幼子,按规矩,您才应该继承汗位!”
泰赤登时举起短马鞭,狠狠给了儿子一记。但是看着独生子满是硝烟和鲜血的脸,他又下不去手了。
“休得再提此事,否则我也保不住你!”泰赤冷着脸训斥。
先找到木桩,然后用几匹马一齐套住、拖倒。
木桩一倒,固定在木桩上的筐和土也尽数倾倒。
就用这个办法,泰赤的部众拆毁了大片拦马墙,使得溪谷再次能容大部队通行。
与此同时,攻打其余位置的特尔敦人马也纷纷赶来集合。
此次决死突围,特尔敦部没有佯攻,全都是主攻,哪里凿穿就集中兵力打哪里。
而且除了战马、武器和随身携带的吃喝以外,他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这正是赫德人战力最强劲的时候,因为此刻他们不受任何财货拖累,一心求活。
诸科塔大致到齐之后,泰赤也不再等最后的那几人,率领一众特尔敦人马向前挺进。
冲出这道封锁,特尔敦骑兵就将能够肆意驰骋在中铁峰郡的大地上,无可阻拦、无可抵挡。
可是越往前行进,泰赤越觉得不安。
溪谷里寂静无声,甚至听不到鸟雀的鸣叫。风中满是寒意,两侧的山势愈发陡峭,杀机四伏。
泰赤急忙传唤前驱轻骑头领,然而那科塔还没来,山坡两侧抢先响起一声炮鸣。
一面赤旗在溪谷顶端升起。
然后是令赫德人熟悉又魂飞魄散的战吼:“ukhi!!!”
数十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从山坡上滚下来,越滚越快,最后以无法闪躲的速度撞进特尔敦人的队列中。
这些“火球”是由枝条编成的球形笼筐,里面填充干草、树脂和灯油,不能爆炸,杀伤力有限。然而它可以有效截断特尔敦人的部队。
特尔敦部顺着溪谷行军,形似长蛇。火球呼啸而下,特尔敦人瞬间被分割成几截。
落在后面的特尔敦头领见势不妙,毫不迟疑掉头开溜。
“烂肉!后路已经被截住了!”泰赤气得破口大骂,他疯狂挥舞马鞭,大吼着给惊慌失措的部众下令:“往前冲!往前冲!杀!天神注视你我!”
“火牛!”有特尔敦甲士忽地惊恐大喊:“火牛!”
泰赤循声望去,第二批冲下山坡的竟是上百头着火的疯牛。
火牛冲阵的威力丝毫不亚于战马,甚至比战马更加凶暴,因为发狂的牛绝不会在长矛面前停下来。
特尔敦人有勇气与帕拉图人决一死战,但是没人敢站在发狂的公牛面前。
群牛践踏大地,蹄声轰隆,特尔敦人四散奔逃。
泰赤想要搏命,却连一个能与之厮杀的对手也找不到。
温特斯冷峻地注视溪谷里的惨状,等待着战机现在着急下去,很容易被疯牛误伤。
兵书上说要围住三面、放开一面,防止敌人殊死一搏。
而温特斯选择反过来使用这条格言,在温特斯看来与其将有限的兵力像撒盐一样配置在战线上,不如主动给特尔敦人一条路走,再利用地形迎头痛击后者。
说起来使用火牛、火马,还是他从赫德人那里学来的战术。
除了赫德人,还有能舍得将宝贵的马匹和耕牛当成一次性使用物品?
此前他不用这种战术,因为太不稳定。
特尔敦人曾经使用火马冲阵,面对秩序森严、配备大量火枪的大方阵,火马没有发挥任何用处。
受惊的牲畜无法用常理判断,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发狂的火牛会不会掉头反冲本阵。
但是在“两山夹一沟”的地形里使用火牛冲阵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因为火牛本能地会顺着山坡往下冲。
而且目标越是跑动,牛越会追上去,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特尔敦人就是火牛的头号目标。
见特尔敦人已被冲散,温特斯点点头,夏尔会意摘下军号。
锐利的冲锋曲在溪谷回荡,赤旗下压,等候在反斜面的民兵齐声呐喊,端起长矛、刺槌冲下山坡。
主力部队都被布置在防线各处,这次伏击的主力是民兵中的“壮年兵”和“成年兵”也就是民兵中战力最强的一部分。
这些民兵打硬仗不够,打混战勉强,最擅长追杀逃敌。
“朝着那赤旗!”泰赤拔出弯刀,声嘶力竭地呼唤亲卫以及甲士:“跟我杀!”
直到此时此刻,泰赤仍旧没有放弃最后一搏的想法。对方全军压上,就意味着对方主帅本阵守备空虚。
战马难以在上坡的地形发挥冲力,然而四条腿总比两条腿快。
斩将、夺旗,在泰赤看来,这是他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
身临绝境的特尔敦人也被激发出凶性,甲士纷纷扯掉甲胄、割断马鞍,以减轻战马的负重。
贵胄、亲卫、那可儿所有敢战的特尔敦人集合起来,在泰赤的带领下逆流而上,向着赤旗的位置决死突击。
温特斯也注意到了这一小股特尔敦人的异动。
“你先走。”温特斯拔出马刀,转头对巴德说。
巴德叹了口气,也拔出马刀。
泰赤紧紧抱住战马脖颈,以减轻马匹的阻力。战马喷着白沫,膝盖颤抖,竭尽全力爬到半山腰。
泰赤忽然听到儿子在背后大喊。
原来是掉头逃跑的头领正在拼命挥舞马尾旌旗,含意很明确:后路没有被截断。
不消泰赤下令,其他特尔敦贵胄调转马头便跑,他们的亲卫、伴当也随着主人逃走。
决死的血勇霎那间消散大半,泰赤忽然明白对方的毒辣之处:
他瞧的清楚,绝大部分敌人都是没有头盔、没有铠甲、连刀剑也没有,只提着一根木棒的“奴隶”
若是四面包围,特尔敦子弟拼死一搏,或许还真的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可是一旦有路可逃,特尔敦子弟便只想着逃了
溪谷狭窄,又能逃出去几人?逃跑的人都丢掉武器、丢掉盔甲,甚至连马鞍也舍掉了,就算逃出去又如何再战?
泰赤痛苦地哀嚎三声,猛一扯缰绳,也跟着儿子逃跑了。
温特斯收刀入鞘,此战毫无疑问大胜,可是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巴德也是如此。
往往越担心什么,什么就会发生这支特尔敦部的“汗帐精锐”,兵力远远比应该有的要少
当夜,狼狈退回封锁线以内的特尔敦人第二次请降。
这一次很有诚意:泰赤带着另外两名青翎羽,亲自请降。
他们终于见到了对方的主帅,一个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年轻的多得多的冷峻男人。
即便如此,三名身份显赫的特尔敦贵胄仍旧不敢直视对方他们已经被打得彻底失掉勇气。
“子弟离散,愿请将军宽限几日。”泰赤舔着嘴唇,卑躬屈膝,再无往日威风做派:“容我收容子弟,特尔敦部愿交出武器,归附将军。”
担心对方没有懂赫德语的奴隶,泰赤三人还特意带了通译。
“你们认识我是谁吗?”温特斯用审视的目光扫过三人,问。
“不敢不认识。”听了通译的翻译,泰赤佝偻着回答。
“我也不认识你们是谁。”温特斯冷冷眯起眼睛:“但是我认识猴屁股脸哼,也就是你们的酋长,烤火者。”
通译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在泰赤几人的眼神催促下,才如实地把“猴屁股脸”这个词翻译成赫德语。
泰赤下意识抬起头,却与对方的直接对视。
一瞬间,泰赤仿佛从头到脚被看透,浑身寒毛束起,冷汗沁出后背。
另一个青翎羽恍然大悟,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指着温特斯惨叫般惊呼:“你你是你是”
第三个青翎羽茫然无措,不知所谓。
直到他听见同伴吐出那个名字“你是帕拉图巴拉秃儿!!!”
他膝盖一软,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栽倒过去。
“拖延时间,等烤火者来救你们?”温特斯一脚踢翻身旁渗着血水的木箱,厉声喝问:“以为我不知道尔等的心思?”
泰赤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但是仍旧能感受到对方的语气中蕴含的雷霆震怒,他下意识一抖。
“就不奇怪为什么烤火者去哪里了吗?来吧!”温特斯冷笑着说:“见见你们的大酋长。”
温特斯又狠踢了一脚木箱,一颗已经不成人样的头颅翻滚出来。
和头颅一起滚出来的,还有一面已经被血和脑浆纠缠在一起的青色马尾旌旗可汗的信物。
认出温特斯的那名青翎羽看到青色马尾旌旗,眼前一黑,也软软瘫倒。
泰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起头颅。
这颗头颅像是被猛兽撕扯过,又像是从内部爆炸开,鼻子眼睛都耷拉在外面,仿佛经历过世间最惨痛的折磨。
但是那青色九马尾旌旗做不得假。
泰赤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温特斯静静看着伤心欲绝的特尔敦人、烤火者的亲叔叔,忽地放声大笑:“别装了,他俩是真信了,我看你没有。通译,翻译给他听!”
通译已经被连番剧变惊得瞠目结舌,他战战兢兢把话翻译过去。
泰赤擦干眼泪,缓缓站起。
“烤火者死,或是你们死,二选一。”温特斯撑着手杖,缓缓在行军椅坐下,靠在椅背上,平淡地说:“你是聪明人,能理解我说的话。”
泰赤听了通译的话,思索片刻反问:“若我部投降,拔都会绕过我部?”
“不杀你们,也不贩卖你们为奴。”温特斯直视泰赤:“若烤火者杀了我,你还可以再回去当你的那颜。反正无论如何,我都要会解决你们,再去解决烤火者。时间宝贵,现在就给我答复。”
“我如何能相信拔都不会违背誓约?”泰赤严肃地问。
“我可以与你们举行仪式。”温特斯眯起眼睛:“库尔希塔希仪式。”
泰赤做事毫不拖泥带水,温特斯也是如此。
既已谈妥条件,温特斯当即随泰赤孤身进入特尔敦营地,与特尔敦人盟誓。
当温特斯在两千余鸣特尔敦部的残兵败将见证下,与泰赤举行库尔希塔希仪式时,特尔敦部真正的汗帐精锐已从锻炉乡强渡大角河。
烤火者搭了一座浮桥。
而热沃丹此时此刻,并无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