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三章 普通人与恶魔(1 / 1)尹紫电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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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行省,晓炉城。

晓炉城有两样东西很出名,一个是彩陶器,另一个则是臭名昭著的“石山监狱”。

石山监狱是一座债务人监狱,专门用于收押负债累累的破产者和拖欠税款的穷人。

除非有亲朋好友愿意伸出援手,否则被关进石山监狱的倒霉蛋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在阴暗拥挤的囚室里病死,要么在日复一日的苦役中暴毙。

军政府接管晓炉城以后,石山监狱也被征用,并且不再仅限于收押债务人。

新囚犯的身份包括、、等等。他们有两个共同特点:首先,他们被军政府视为罪犯和敌人其次,军政府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仅是十月份,就有近百名逃兵和逃兵役的农夫被送入石山监狱十一月份,这个数字上升到两百。

大批新囚犯的收押导致本已十分拥挤的石山监狱变得不堪重负,而军政府解决问题的方法很简单监狱的地方不够用?那腾出地方不就行了?

因此入冬以后,石山监狱典狱官的主要工作就是处决上个月被关进监狱的囚犯,好给下个月被关进监狱的囚犯腾地方。

反正理论上即承认军政府发布的法令的效力的前提下被关进石山监狱的“逃兵”、“敌人”和“叛徒”全都已经被判处死刑。

每周的第一天,石山监狱的囚犯都会在极度的恐惧中听候狱卒点名。被点到名字就上绞架,没被点到名字就能再活七天,然后是下次点名。

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米切尔已经记不清他被关了多久,一周?两周?一个月?

反正在石山监狱这种现世地狱,时间没有意义。

皮埃尔生了病,很重的病。

在石山监狱,人人都会得病,不得病才奇怪。

吃的喝的住的根本不用多说,单说上厕所。

装粪尿的木桶要隔天才能倒一次,而装满它们只需要一天。六十多人挤在只能容纳二十人的空间里吃喝拉撒,污秽的牢房简直是瘟疫的温床。

万幸有一个好心的老头子照顾皮埃尔。

老头子贿赂狱卒,每天都能搞到烧热的石头给皮埃尔暖身子。皮埃尔喉咙肿得吃不下面包,老头子就把发酸的黑面包监狱只给囚犯这种食物嚼烂,再用温水泡成糊糊喂给皮埃尔。

老头子是晓炉城本地人,因为欠了一屁股债被关进石山监狱。

老头子对皮埃尔说:“现在我觉得,被骗可能也是主对我的恩典,至少钱没还完之前,没人想我死。啥能比等死更可怕?那个魔鬼就是在故意折磨你们。”

那个魔鬼是老头子对于新任典狱官的称呼。

对于囚犯们而言,每周一的“点名”最最煎熬。

当典狱官提着名册走进地牢时,囚犯们鸦雀无声,空气仿佛都被冻结成固体。

典狱官会站在走廊中央,慢慢摊开名册,一个接一个地点名,每个名字重复三遍。

囚犯们面如土色地听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被点到名字的囚犯或是嚎啕大哭、或是两眼一黑昏倒,彻底崩溃的也大有人在。他们绝不会主动离开牢房,典狱长和狱卒也不会主动进入牢房抓出近乎癫狂的囚犯。

典狱官只是告知其他囚犯“他,或者你们当中任意一个代替他”,并让狱卒准备好火绳枪。

“那个恶魔”的话绝不是苍白空洞的威胁,而是对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的客观描述。所以绝大部分被点名的囚犯,都是被其他囚犯强行推出牢房。

至于没被点到名字的囚犯,虽然他们会有短暂的庆幸和喜悦,但是这些情绪转瞬就会被吞噬。

因为他们明白,还会有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只要还在石山监狱,终有一次厄运会降临到他们头上。到那个时候,他们也被其他人拖出牢房,像垃圾一样被其他人抛弃。

饱受残酷的精神折磨,有些囚犯已经变得疯疯癫癫,甚至个别宁愿犯下自杀这等渎神大罪也不愿再继续活着。

典狱官是不是有意为之,皮埃尔并不清楚,但是那个恶魔显然对于效果很满意。

“是的,他就是在折磨我们。”皮埃尔沙哑地回答老头子:“罪人已得到应有之惩罚。”

“啥?”老头子不明所以:“你说啥?”

“是旧语,意思是他把折磨我们当成对罪人执行惩罚那个恶魔亲口说过的话,当着我们还有那些狱卒的面说的。呵,他大概以为没人能听懂。”

皮埃尔看似在笑,可他眼神中的愤怒与怨恨却令老头子想打冷战:“我们是罪人?我们犯了什么罪?要被这样对待?他以为他是什么?审判天使?他只是一个病态的!掌握一点点可悲的权力就迫不及待施虐的禽兽”

老头子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个恶魔说了什么上,他吃惊地问:“旧语?老爷说的话?你会说?”

皮埃尔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老头子喜出望外:“那那你也是老爷喽?嗨!我就知道你肯定有来头!”

皮埃尔自嘲道:“如果我是老爷,还会在这里等着腐烂吗?”

“哎!”老头子拖着长音表示反对,高高兴兴地说:“好马也有拉大车的时候嘛!”

透过地牢的小窗,皮埃尔能够看到监狱另一端的绞刑架,那里永远都悬挂着冻僵的尸体。

乌鸦成群结队地盘旋在绞刑架上空,仿佛流动的黑云。

“不管什么马,都会死。”皮埃尔的喉咙肿得很厉害,令他说话都有些困难:“在这里,早晚的事情。”

老头子宽慰皮埃尔道:“你就放心吧,那么多次点名都没有你,下次也不会有你的。”

“你说的不算呀,老爷子。”皮埃尔苦涩地笑着。

“我可不是乱说的噢!”老头子较真起来:“我是真觉得不会有你。”

皮埃尔有点累了,他背靠围栏,努力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打算小睡一会。

牢房的空间不够让所有人都躺着,所以囚犯们只能蜷缩双腿坐着休息、睡觉。

老头子见皮埃尔不想说话,就没再开口,也阖眼打起盹来。

过了一会,皮埃尔虚弱的声音传进老头子耳中:“老爷子?”

“咋啦?”

皮埃尔裹紧身上的大衣,用来取暖的石头早就不热了:“我,我可能熬不下去了,不被绞死,早晚也要病死。”

老头子一只手伸向皮埃尔额头,另一只手贴着自己的额头:“嘿呦,说啥呐?你烧已经退啦!过几天,过几天你又是个顶个的棒小伙。”

高烧令皮埃尔使不出劲,他艰难地拉起衣袖,没有接老头子的话,自顾自往下说道:“老爷子,你看,这有个臂环,纯银的,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父亲给我的”

老头子按住皮埃尔的衣袖,老脸一红,很是尴尬:“那个那个那个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个呀?”皮埃尔不解。

老头子舔了舔嘴唇,哼哼着:“臂环。”

皮埃尔不敢置信地摸了摸,反复确认好几次,这才惊觉臂环真的不在自己胳膊上了。

不敢与皮埃尔对视,老头子咳嗽了一声,忸忸怩怩地解释:“不是偷,我没偷你。你那个银臂环我塞给狱卒啦。你暖身子用的石头还有咱俩吃的面包,都是用那臂环换来的不然就那几个蛇一样的狱卒,哪能有那么好心?你说是不是?”

皮埃尔愣了片刻,震惊地摸向耳垂:“那我的耳环”

“也塞给狱卒了。”

“头发上绑着的那个?”

“也是。”

“还有”

“都。”老头子很不好意思:“都那啥了。”

“这你你什么时候”

“有些日子了,你睡着的时候。”

皮埃尔呆若木鸡,突然,他如梦初醒般坐直,飞快脱下靴子,发狂似地在靴子里面摸索着。

“哎。”皮埃尔停下动作,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重新穿上靴子:“臂环什么的反正也留不住谢谢你,老爷子。贿赂得好,贿赂得好。”

老头子听出皮埃尔并不生气,急忙讨好地帮助皮埃尔穿靴子:“嘿,我就知道你能想通。金子银子再好,可它不顶饿啊!在监狱里还不如一块面包有用!别愁,实在不行我再想法子帮你弄回来。”

“没关系的。”皮埃尔疲倦地倚靠在围栏上,刚才的“剧烈”运动令他的脸色有些发红:“反正我本来也打算送给你。”

“啊?”

“我算了算我的遗产。”皮埃尔自嘲地笑着:“除了身上这点金银,也就这件大衣了。”

皮埃尔拍了拍身上穿的大衣:“虽然脏了点,但料子是好料子。我死了以后,你拿去穿吧,别浪费了。”

“别说傻话。”

“我也有事要拜托您。”

“你说,你说。”

皮埃尔痛苦地咳嗽着,脸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色。止住咳嗽以后,他挺直腰板,严肃认真地对老头子说:“我是杜萨克,您应该知道吧?”

“当然啦。”老头子挠了挠稀疏的头发:“你们杜萨人还是挺明显的。”

“死之后,我想要一个杜萨克的葬礼,不想要帕拉图人的葬礼。”皮埃尔紧接着补充道:“不是我瞧不起帕拉图人而是我就是想想作为一个杜萨克被埋进土里”

“我能理解你,放心,放心,我也不想死了以后被人胡乱埋了。”老头子隐约感受到皮埃尔话里的分量,不自觉变得正式起来。

但他又挠了挠头发,苦恼地问:“可是,杜萨人的葬礼是啥样的呀?”

“这个。”皮埃尔呆住了:“我,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老头子陷入沉思。

皮埃尔沉默良久,忽然拍腿大笑:“那就随便吧!无所谓啦!哪里红土不埋人?我又有什么可挑挑拣拣的?”

他抓着栏杆,挣扎着站起身。

老头子关切地看着皮埃尔。

皮埃尔透过窗户望向远处的绞刑架,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我是杜萨克,我绝不会死在绞架上,绝不!”

老头子拉着皮埃尔坐下:“放心吧,我打包票,你肯定不会被点到名字的。那个恶魔点谁也不会点你。”

皮埃尔咧嘴笑了一下,又坐回原位。

“要是有纸笔就好了。”皮埃尔蜷缩起身体,喃喃道:“有纸笔的话,我还想托你转交几封信。”

“你还能写?”老头子惊喜万分。

“当然能。”

“那你教教我行不行?我想知道怎么写我的名字。堂区的牧师教过我一次,可我没过几天就忘了。”

“那还不简单嘛。你叫?”

老头子咽了口唾沫:“我叫”

就在这时,“嘎吱”一声,地牢的门打开了。

臭气熏天的地牢,就连狱卒也不愿意多待。所以仅在几种情况下,牢门会开启。例如每天中午供餐、早中晚三次雷打不动的巡检、两天一次的倒马桶时间,以及点名。

但是现在的时间明显对不上以上任何一种情况。

地牢霎那间变得寂静,囚犯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

老头子和皮埃尔的“座位”在牢房角落,所以他们看不见走廊是什么情况。但是那种强烈的窒息感不会有错。

空气的温度骤然下降,不知是因为外面的冷风吹进地牢,还是人类的错觉。

“哒”

“哒”

“哒”

靴跟磕碰地面的声音。

这种每次迈步都像用靴跟敲钉子的走路方式,皮埃尔同样不会听错。

老头子和皮埃尔都愣住了,他们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一个答案点名。

可今天不是周一!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可是前面全都是人,角落里的皮埃尔和老头子仍旧什么都看不清楚。

点名了,所有囚犯都明白,要点名了。

在皮埃尔左手边,一个平日很不好惹的囚犯已经满头大汗。凶恶囚犯一边哆哆嗦嗦划礼,一边擦汗,嘴里还在不停地诵读祷文。

在皮埃尔前边,另一个囚犯拽着身旁两人的衣袖,疯疯癫癫地念叨:“我已经知道魔鬼点名的规律了!我全都知道了!我已经算出来了!这次没有我,下次也没有”

而更多的囚犯只是沉默、僵硬地站着。

靴跟撞击地面的声音消失,紧接着是名册被摊开的声音。

所有囚犯都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

魔鬼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些迟疑。随即,魔鬼缓缓念出稍显拗口的名字:

“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米切尔先生。”

老头子变了脸色,浑身战栗地望向身旁的年轻人。老头子看到年轻人缓缓坐下,“他害怕了”这是第一个跃入老头子脑海的想法。

接下来,老头子看到年轻人脱下靴子这完全脱离了老头子的预料。

“他要干什么?”老头子不明所以。

然后,老头子看到年轻人扯开靴帮,拔出一把刀。

一把刀?

一把刀?

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无柄的刀条,可那确确实实是一把闪着幽幽寒光的利刃。

老头子口腔里的唾液全部消失了,心脏像锤子一样砸向胸膛。他的身体从上到下的每一根寒毛都竖立起来。他想开口说话,想阻止对方,可是身体僵硬地动弹不得。

还有其他几个囚犯也看到了皮埃尔手中的利刃,他们同样震惊,同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米切尔先生。”恶魔重复了一遍。

皮埃尔重新穿好靴子,站起身,应了一声:“这里。”

“请出囚室。”

老头子感觉自己只是一眨眼睛,利刃就消失在皮埃尔手里。

皮埃尔脱下大衣递给老头子,然后昂首挺胸走向牢门。

囚犯们纷纷为皮埃尔让路,皮埃尔稳稳往前走着,如同漫步在米切尔庄园的游廊。

从没有人在被点到名以后能够如此坦然地走向死亡,囚犯们用敬畏与怜悯交杂的目光看向皮埃尔。

老头子也死死盯着年轻人的背影,他想大喊、想跟对方一起去,但是他终究没能出声、也没能跨出一步。

皮埃尔走到牢门口,恶魔示意狱卒为他开门。

皮埃尔缓缓吸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很虚弱,力量和灵活程度都远不如以往,所以他没有第二次机会,必须耐心而果断。

恶魔上下打量了皮埃尔一番,点了点头。

然后恶魔露出了前所未见的笑容,转身看向左手边,谦卑地问:“阁下,是这位先生吗?”

皮埃尔下意识循着恶魔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位身穿校官制服的中年军人。

而那位中年军人正用探询的目光看向另一位身穿上尉制服的军人:“是他?”

皮埃尔如同被闪电劈中,他就像刚才的老头子那样战栗、僵硬、寒毛竖起,藏在手心里的利刃险些落地。

而上尉压根没有理睬校官,他箭步来到皮埃尔身旁,紧紧抱住了皮埃尔。

“看来没错。”校官也没恼,点点头。

“那就好。”恶魔笑着答应,笑容甚至近乎谄媚,他低头致意:“那就好。”

这一刻,皮埃尔猛然发现,恶魔根本不是什么恶魔,恶魔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罢了。

一个随处可见的、得到了一点点可悲的权力就迫不及待施虐的、谄媚地向校官制服弯腰的普通人。

“走吧。”校官皱了皱鼻子。显然,牢房的恶臭让他很不舒服。

“走吧。”上尉紧紧拉着皮埃尔:“你父亲、瓦夏、卡曼司铎还有你母亲、斯佳丽我们都在等你。”

皮埃尔喉头发堵、胸口发闷。他回头看向牢房,看到了一张张麻木、艳羡、怨恨、痛苦、扭曲的脸。

他使劲咬着舌头,甚至没发觉已经咬出了血。

校官掩鼻走向地牢外,上尉也在催促皮埃尔:“走吧。”

皮埃尔死死地盯着“普通人”的脸,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利刃。

“普通人”微笑看着皮埃尔。

上尉也察觉出皮埃尔的异样,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皮埃尔痛苦至极,只要一点火花他就会将利刃狠狠插进“普通人”的胸腔:“我您您能再带一个人走吗?就一个,就一个”

校官听到这话,回了头,微微皱眉:“也是逃兵?”

“不,不是,是债务人。”

上尉干脆地问:“欠了多少钱?”

校官哂笑着摆了摆手,“普通人”重新打开名册,客气地问:“请问,那位债务人叫什么?”

皮埃尔愣住了,因为他发觉从始至终他都不知道老头子的名字。

“福格特!我叫福格特!”老头子冲到栅栏边上,流着眼泪大喊:“我只欠了二十三枚银盾和一片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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