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帕拉图
诸王堡
清晨,诸王堡码头,一支船队占据了栈桥上的全部泊位。
自从内战开打,烬流江的航运就日渐凋敝,
再见不到大大小小的车队,满载着奔马之国的物产,从南帕拉图各地汇集于诸王堡一城的景象;
也再见不到讲着五花八门的方言,运来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的,形形***的诸国商贾。
诸王堡码头愁云惨淡、一片萧条,搬运工人们不得不纷纷另寻出路。
待到红蓝蔷薇隔江对峙,内战进入相持阶段后,烬流江航运稍微有所回温。
隔一阵子,就能看到几艘装着羊毛、烟草和松油的小船,探路似的,孤零零发往下游。
偶尔也有一些嗅到钱味的大胆投机者,载着因为越来越稀罕,所以价格也一路飙涨的美酒、蔗糖和香料,停靠上诸王堡的码头。
毕竟帕拉图人总有多余的东西要卖,总有不能产出的东西要买。
在挂着红蔷薇旗帜的联省内河水师击败虹川军政府的船队、完全控制住烬流江航道后,诸王堡码头甚至迎来了一轮吞吐高峰。
每一个做出口生意的诸王堡商人——不管是卖羊毛的,还是卖木材的,还是卖烟草的,卖焦油的,乃至卖蘑菇的、卖蜂蜡的——都在争分夺秒将积压的存货发往下游,不惜赔本割肉,也要清空库存。
帕拉图人的自相踩踏,让没了死对头的联省商行们狠狠赚了一笔,也让诸王堡码头再次变得火热。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种火热,就像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随着存货出清,战事迁延,帕拉图各地的庄园主、自耕农不敢再种经济作物,纷纷改种粮食以求安稳,诸王堡码头彻底冷清下来,再不复旧日盛况。
所以眼下这支船队的到来,显得尤为难得。
还能动弹的码头工人,都被找了过来。连那些被征入城防营的码头工人们,也被派了过来。
还没扛惯火枪和长矛的城防营新兵,今天干回了自己的老本行。
他们光着膀子,从船舱里背出一袋又一袋足有百斤重的麦子。
太阳才刚出来,清晨的诸王堡还很冷,可是码头工人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扛大包可比扛火绳枪、扛长矛累得多,但如果有得选,码头工人们宁愿去扛一百斤一袋的粮食。
至于诸王堡码头上,仅有的一处可以使用起重机的泊位,则被一艘鹤立鸡群的大船占据。
与港口内其他单层、平底的内河帆船不同,停泊起重机长臂下方的大船,尖头、圆身、大肚子,三根桅杆直插天空,双层甲板傲视码头。
三根桅杆两长一短,两长挂横帆,一短挂三角帆。
从船头的前桅杆下方,还延伸出一根首斜桁,这意味着逆风时,它还能在船头再挂上一张三角帆,以迎风航行。
两层甲板则分别开有一排孔洞,此刻都紧闭着。
其中,上层甲板的孔洞大、间距宽,是炮门;下层甲板的孔洞较小、间距窄,是桨孔。
这意味着它不仅能在有风时乘风航行,还能在无风时凭桨驱动。
烬流江上的商船不会配备如此多的船桨,因为哪怕是奴隶桨手也太贵了,桨位又太占地方了。
碰上没风的天气,商船可以耐心地等风来;
即使遇到必须借用人力的急流险滩,商船也更倾向于使用纤夫,而非桨手。
所以,毫无疑问,停靠在码头中央的这艘大船,是一艘战船。
并且它不是一艘为了在河道中缓慢航行打造的内河战船,而是一艘为了在大海上劈波()
斩浪打造的近海战船。
码头上的帕拉图人都忍不住朝这艘战船投来好奇的目光。
在诸王堡的“小澡盆”港口里,看到原本航行在内海“大浴缸”里的船,实在稀奇。
但是泊位周围那些全副武装的联省人,打消了帕拉图人凑近观瞧的念头。
联省士兵警惕地守卫着这艘战船,不允许任何帕拉图人靠近,甚至连卸船都不用帕拉图的码头工人,而是亲自上阵操作起重机。
不单是这艘战船所停靠的泊位,事实上,整座港口都被随船上岸的联省军人封锁起来,禁止闲杂人等出入。
“起!起!转过来!好!转到我这里!停!停!放!往下放!”
一个身穿炮兵军服的中年校官,挽起袖子站在起重机旁,上下挥舞着制帽,声嘶力竭地大喊,指挥起重机从战船的货舱里吊出满满一托盘小木桶。
“放!继续放!放!好!可以了!慢点!停!停!快停——”
可能是因为诸王堡码头上的起重机已经闲置太久,缺乏维护与润滑;也可能是因为操作者初来乍到,对于这台起重机的脾性还不熟悉。
总之,堆满小木桶的托盘没能平稳降落,而是重重地拍在地上,震起一圈灰尘。
托盘上的小木桶也跟着蹦跳一下,若是没有绳网罩着,肯定起飞。
中年炮兵军官甚至顾不上说脏话,他第一时间扑到托盘旁边,确认各个小木桶没有破损,内容物也没有泄露,然后才冲着起重机方向破口大骂:
“混账!不要命了!这是火药!不是你们的骨灰!你们想让我们都给你们的愚蠢陪葬吗?我怎么教出了你们这样一群蠢货……”
起重机的绞盘旁边,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三名炮兵尉官一脸郁闷,他们也是赶鸭子上架,仓促间能把这台笨重的大家伙使唤起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是炮兵校官可不会体谅他们——当你的上级不仅是你的上级,还是你的老师,而且脾气还不是很好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蒙泰库科利中校。”
一声礼貌的问候,打断了中校滔滔不绝的叱骂。
中年校官转身,看到一个同样身穿校官制服的年轻人向自己抬手敬礼。
蒙泰库科利敷衍地回了个礼,冷淡地问:“有事,弗利茨少校?”
弗利茨早已习惯同僚们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态度。
身为联省陆军的心腹大患,旧联省文官政府虽然始终无法将手伸进陆军军令部,但是对于陆军省,他们却从一开始就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
而联省陆军省,几乎等于联盟陆军委员会。
而联盟陆军委员会,又负责给诸共和国提交的升迁名单盖章……
透过这层关系,旧联省文官政府一直刻意压制联省军官的晋升,并视之为打击军方的武器、拉拢军官的条件以及与军队谈判的筹码。
所以联省陆军内部,最不缺的就是在一层台阶上蹉跎多年的校官。因此心灰意冷、黯然退役者,也不在少数。
对于尼斯的弗利茨这个“幸进”的小家伙,老资格们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哪怕他对着大敌开了第一枪,哪怕大伙如今都在一条堑壕里。
弗利茨神色谦卑,但是口吻坚定有力。
他原原本本地传达命令:“中校,司令官希望您能"优先准备好大炮"。”
“大炮不是已经卸下来了吗?”蒙泰库科利抱起胳膊,用下巴指了一下整齐摆放在不远处的几十根有粗有细的“管子”。
在旭日的照耀下,青铜材质的“管子”呈现出近似黄金的光泽。
弗利()
茨不卑不亢地解释:“司令官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尽快将大炮恢复到可以行军的状态。”
“炮架都压在船舱里边,不先搬别的东西,怎么拿出来?再说,光装好大炮有什么用?挽马还在船上呢!没有马,你来拉炮,还是我来拉炮?”
蒙泰库科利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打发少校,“等一会吧,先让我把弹药卸下来,然后再给你"准备大炮"。”
“挽马我来协调,不需要您把所有大炮都恢复原状,准备几门就够。”
弗利茨面不改色,依旧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但是显然,他的决心也丝毫没有动摇过。
弗利茨少校进一步阐释科尼利斯的指示,“我猜,司令官认为,我们可能马上就要用到它们了。”
“马上?”蒙泰库科利狐疑地问,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是要用在哪里。中校若有所悟,不自觉地“哦”了一声。然后他看着弗利茨,又干笑了几下。
蒙泰库科利确信,本部长的指示离生死攸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大炮准不准备都行。
不过,他上下打量了少校一番,明白了这个小家伙不达成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行吧,”蒙泰库科利轻描淡写地答复,“我尽量。”
弗利茨知道这就够了。
因为别人说的“我尽量”,可能只是搪塞之词。
但是前陆军军官学院炮兵科教研室主任雷蒙德·蒙泰库科利说出“我尽量”时,意味着可以将托付给他的任务,视为已经完成。
弗利茨认真地抬手敬礼,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
身后传来前炮兵科主任中气十足的、教训学生的声音:“都傻站着干什么?动起来!别管炮弹了,先把炮架找出来!找哪个?还用问吗?找大的!”
说服蒙泰库科利中校后,弗利茨马不停蹄地找上船队负责人,安排运输挽马的驳船优先靠岸。
然后他又找上港口主管,协调了泊位和引水船。
最后,他向蒙泰库科利中校借来一名尉官,安排后者与港口主管对接,确保炮兵方面能够在运输挽马的驳船靠岸时,立刻把挽马牵走。
做完这一切之后,弗利茨才返回港口税务局的二层小楼。他大步流星地登上楼顶,前陆军学院本部长正在等他。
“办完了?”科尼利斯站在楼顶的围墙边,头也不回地问。
弗利茨走到本部长身旁,谨慎地回答:“蒙泰库科利答应准备好四到六门重炮。”
“够了,”科尼利斯抬手招呼学生,“过来看。”
弗利茨站到本部长身旁。从税务局的楼顶向下俯瞰,诸王堡的港区尽收眼底。
与弗利茨在山前地见惯了海港不同,作为内河码头,诸王堡的港口没有防波堤或天然岬角,它就是从平直河岸伸向水面的几条栈桥。一座灯塔伫立在港区的入口,如同是一位在看守羊圈的,孤独的牧羊人。
不过,也正因如此,诸王堡码头要比内海沿岸的港口开阔得多。视野所及,几乎没有明显的地形限制。只要有需要,它可以无限向两侧延展。
而且论热闹程度,此刻的诸王堡码头并不比圭土城的港口差。
整个港区现在人来船往,一派忙碌景象。一艘船刚被卸空,另一艘船立刻顶上来。
绘有联省陆军标志的麻袋、圆桶被手提肩扛,搬下栈桥,然后立即装车,送往仓库。
装着军械的木箱则暂时堆放在码头上,等待集中押送。
税务局楼前的空地上,约么有一个大队规模的联省步兵,正在军旗下听口号集结整队。
因为刚刚下船,所以很多士兵还不太适应,脚步()
有些虚浮、脸色也有点苍白。
但是一眼瞧过去就知道,这些提着盔甲、背着武器和行囊的士兵,个顶个是棒小伙子,只要稍作休整,立刻又能生龙活虎。
“没能在一线领兵,是不是有些失望?”科尼利斯拍了拍围墙,突然发问,“明明是我亲自招募的你,却只给你一个军需总监的职务。你原本以为,终于有了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机会,对吧?”
“军需总监责任重大,”弗利茨没有正面回答,“况且我是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职责,您委派我到哪个岗位,我就到去哪个岗位。”
科尼利斯笑了一下,“还不是有点不高兴嘛。”
弗利茨不说话了。
科尼利斯望着乱糟糟的诸王堡码头,深吸了一口气,半是慨叹、半是教诲地说,“对于任何一支军队而言,后勤都是重中之重,更何况是我们这样一支孤悬敌境的偏师。所以,军需总监这个职务,必须交给可靠又有能力的人,你明白了吗?”
弗利茨轻轻躬身,“学生受教。”
科尼利斯瞄了一眼弗利茨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你现在的表情,在陆院时,我真是见到太多次了……听了又没听进去,口服但是心不服。不过倒也没什么,我年轻时也一个样。”
弗利茨沉默片刻,“有很多前辈,比我更有能力。”
“我选你,就意味着我认为你比其他人更合适这项职务。”科尼利斯不容置疑地一挥手,“我再和你说一点吧,军需总监除了要管武器弹药、粮食衣服,还有一项重要的职责,你知道是什么吗?”
“请您明示。”
科尼利斯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管钱!”他重重地说。
弗利茨哭笑不得。
“先别急着笑,”科尼利斯的表情严肃起来,说着,他拿出一枚金币,摊在手心,伸到学员面前,问:“少校,你看到了什么?”
“一枚联省金币。”弗利茨如实回答。
“是,但不仅于此。”科尼利斯拈起金币,举在阳光下,“你知道吗?这样一枚金币,在今日诸王堡的市面上,能买到面粉,差不多是三年前它能买到的分量的两倍。”
弗利茨讶然。
科尼利斯瞥了一眼学员,“给你的资料,还是没有仔细看呀。”
弗利茨无话可说,只得低头认错。
但是科尼利斯今天并不是来检查作业的,他继续问道:“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本以为,帕拉图战乱至今,粮价应该是一路走高。”弗利茨很是困惑,他试探地回答,“但是按您的说法,一枚金币能买到的面粉反而更多了?那……应该是好事?”
“你想的没错,诸王堡的粮价确实在涨。但是与此同时,黄金能买到的东西却更多了,你猜猜是为什么?”
弗利茨答不上来。
科尼利斯把金币收回手心,表情带着一点残忍,“因为今天的帕拉图,正处在自联盟成立以来,最严峻的金银短缺的境况中。所以才会出现物价上涨,黄金反而能买到更多东西的奇特景象。回溯历史,恐怕只有每年被抽走二十五万杜卡特的帝制时代,能与今日媲美。”
弗利茨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但是科尼利斯讲课时,是从来不管学生能不能听懂的。
“任何一枚金币在帕拉图,都比在联省更有价值。”科尼利斯一字一顿地说,“所以,黄金将会是我们在帕拉图最有效的武器,甚至比刀剑和枪炮的威力更大。”
科尼利斯拍了拍学生的肩膀,“所以,在这里,军需总监所管理的武器,比炮兵总监执掌的武器更强大——这就是我委任你为军需总监的原因。”
“我()
……”弗利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一名传令兵噔噔噔噔跑上楼顶,交给科尼利斯一封信笺。
科尼利斯打开信笺,一目十行地看完,冷笑道:“格罗夫·马格努斯来了,还带着诸王堡的"可敬绅士"们,来欢迎我们。”
“要我去回绝他吗?”弗利茨皱眉询问。
“不!”科尼利斯大笑着摇头,“当然不!”
迎着朝阳,科尼利斯的命令如滚滚雷霆,响彻诸王堡的码头:
“擦亮盔甲!鸣响大炮!让所有人都知道,联盟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