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国一共有八位亲王,外加一位太子爷,其中太子宋承乾与排行第五的楚王宋泰皆是由已离世多年的独孤皇后所生,所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二人既然同为一母所生,自然天生亲近,故而宋泰一直尽心辅佐着这位早早被封为太子的大哥,无有二心,而这崇文馆,亦是由宋泰经营,表面上是为朝廷招贤纳士,其实都是在为太子招揽人才。
会试学子尚且会拜当年考官为师,而由崇文馆推举上去的人,又岂会不以太子马首是瞻呢?
之所以会突然决定前往崇文馆,既是因为宋琅试图得到更多封存在自己脑海某个角落里的零碎记忆,也是由于他的确察觉到了崇文馆的不寻常,故而下令遣马卫驾车,带自己前往位于京城东南角,离着慈恩寺不远的崇文馆。
宋琅端坐在马车内,稍稍侧身,一手掀起窗帘,望着那与前世记忆中的柏油马路所截然不同的黄土路发着呆。
与电视剧里那种处处都是规整的石板路的情况不一样,纵然是都城长安,除开皇城,一些重要的坊市,以及朱雀大道外,地面几乎都是朴实无华的黄土路,不过处理得很是平整,也不至于坑坑洼洼的,此外路旁还栽种有不少榆树和槐树,春天到了,都已经抽出新芽,那一股清新的绿意沁人心脾,让宋琅不由得记起了前世曾学过的半句诗。
病树前头万木春。
正在这时,马车突然一停,宋琅神色微动,放下了窗帘,转过头去,却见前面的车帘被人掀开,马卫从外面探进来半颗脑袋,脸带笑意,道:“四爷,到地方了。”
宋琅一边在马卫的搀扶下下车,一边有意无意地道:“你倒好似比本王还着急。”
马卫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却听宋琅又道:“尽忠职守,是好事。”
马卫脸色讪讪,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在宋琅下车之后,连忙道:“王爷,小的先去将马车停好。”
宋琅不以为意,摆摆手,道:“去吧。”
马卫如蒙大赦,答应了一声后,赶紧牵着马,拉着车,朝着旁边行去,而宋琅则抬起头,眯着眼,看向了前方的高墙大院。
好嘛,便是这招贤纳士的崇文馆,瞧着都要比自家那座寒碜王府要气派多了。
大门对着正街而开,这本是当朝四品以上的大员才有资格享受的殊荣,按照嘉国律令,寻常百姓家的门,都不得对街而开,故而电视剧里那种两边人家对户开,商家店铺鳞次栉比的景象在这里注定是很难看见的,前者得保证这一整条街的人家都是顶尖勋贵,而后者就只能跑去东西两市才行了。
门开三道,那更是立下过大功的王候将相才有这资格,但这崇文馆却偏偏就这么做了,只不过旁边的两道门都闭着,只开了中间这一道罢了,还不算太过僭越。
气派的朱漆大门十分显眼,隔着老远便能望见,在大门的正上方挂着一个牌匾,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烫金大字,是为“崇文馆”,不消说,那自然得是名家手书。
门框上更有一副对联,上联曰“蒙皇恩不拘一格选英才”,下联曰“得圣言海纳百川竞风流”,端得是大气非凡不说,更点出了此乃陛下亲自下旨修建,故而外地学子除了会来京城参加那三年一次的春试外,还会跑来崇文馆碰运气,搏名声。
当然了,大多数都是些自知考不上的,或是些自诩才华横溢,期待一步登天之辈罢了。
宋琅暗道,果不其然,无论什么时代,人才都是最重要的资源,而纵然是真正胸有韬略者,要想出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怀才不遇这种事,在历朝历代都不新鲜。
嘉国科举考校的都是对圣贤经典的解读,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说白点就是都是主观题,全凭考官的个人喜好评卷,并且由于阅卷的人太少,而参与科举的人太多,考官往往在批阅了一小半试卷后,人就已经乏累了,越到后面,就越不耐烦,自然也就愈发严格,乃至于恨不得把他们全刷下去才好,这种种因素相加,自然就会产生疏漏落榜之人,为了不教明珠蒙尘,这崇文馆的设立倒是很有必要,不过将这东西也交由太子一脉的人打理,不得不说,当今天子,也就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对这位太子当是十分之信任,也难怪原先的自己会来这里凑热闹。
一边想着这些琐碎的事,一边往前走时,宋琅突然注意到崇文馆门口响起了一阵喧哗声,他放慢脚步,背着手悄悄走近,藏在一颗槐树后,朝着那边定睛一看,发现似乎是崇文馆的仆役正在与什么人争吵。
却见崇文馆门口的台阶下正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矮小汉子,其身高瞧着至多不过五尺,也就是一米六不到,宋琅稍微比划了两下,发现还未到自己胸口。
尤其醒目的,是那汉子的打扮也与此地来往之人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双简陋的草鞋,将裤腿挽起,上半身则着一件深蓝色的粗布麻衣,背后还背着一个遮雨又遮阳的斗笠,那模样根本就不像是什么文人士子,倒像是那田里插秧,或是海边打渔的,也难怪旁人都在指指点点,偷偷取笑。
其实要说身材短小,打扮落魄一些倒也罢了,偏生他长得还差强人意,那一颗大脑袋顶在五短身子上,好似在半截胡萝卜上插了颗土豆,是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三角眼,塌鼻梁,一张厚唇大嘴有些歪,两只招风耳最显眼,可以说此人丑得甚至有些喜感,便是前世的宋琅,也自认为要比他好看十倍。
不过让宋琅啧啧称奇的是,此人虽然长得不甚好看,打扮也很是落魄,但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并无一丝污垢,虽是正在与人争执,但语气一直平和自然,旁人的暗中窃笑,他明明听见了,却也不以为意。
远远的,就听这汉子朗声道:“在下听闻这崇文馆乃是受皇命所建,为国家招贤纳士,天下文人皆可来得。在下虽不是什么名士大儒,却也自认是个读书人,为何今天进不得?”
挡在汉子身前的,正是那崇文馆的仆役,此人双手抱胸,两只鼻孔简直要翘到了天上,莫说姿态,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是极为傲慢。
“你?读书人?呵,我可还真没看出来。”
遭此羞辱,汉子面不改色,依旧不卑不亢地道:“您若不信,尽可出题考校于我,若是在下答不上来,扭头便走,绝不会再来叨扰您。”
却不想,那仆役朝外挥了挥手,就好似赶苍蝇一样厌烦。
“赶紧走吧,像你这模样的堵在门口,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崇文馆养了头‘珍禽异兽’呢。”
汉子听了这话,伸手指向对方身后,刻在门框上的一列对联,语气依旧平和,不过听着都让人心酸。
“在下知道自己生得丑陋不堪,可这上面明明写了‘不拘一格选英才’呀。要不这样,如果您还是觉得膈应,在下还可以蒙面,在下......”
话音未落,旁边一身着青衫,嘴边长了颗痦子的年轻士子便忍不住开口笑道:“说是不拘一格,但你这也生得太不拘一格了些,若是让你谋得一官半职,那出去丢的也是朝廷的脸面呀。”
他身旁一蓝衫男子亦是跟着劝道:“我看你呀,还是乖乖回去种田吧,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人呀,得认命,你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似这般或明或暗的嘲笑与讥讽,汉子这辈子也不知已听过多少,全然当是耳旁风,不以为意,只是仍旧站在路中央,望着那拦路的仆役,而后者在看到他那坚定的,似乎自己怎么羞辱他也无法改变其意志的眼神后,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气,声音也不禁提高了几个八度。
“你滚不滚?”
语气已隐含威胁之意。
心胸狭隘,又自认为比对方高贵之人,却在对方身上看见了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拥有的东西后,第一反应自然是想要打消掉这种东西,所以他先是羞辱对方,希望对方能够知难而退,回去安心种地,可当他发现这条路行不通后,他的第二个反应就是生气,因为他绝不允许对方有可能成为比自己更高贵的文人老爷。
这就是人性。
宋琅看得很真切,也想得很通透,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那汉子竟然长揖及地,继续向对方恳求道:“请您给在下一个机会吧。”
话音刚落,猝不及防之下,他便被那盛怒的仆役冲上去给一脚踹翻在地,而旁边两个来京的士子见了,根本没有阻拦的意思,一个笑个不停,另一个则只是不停地摇头叹息,叹这人的自不量力,这等邋遢汉子,又岂配与我等为伍,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嘛!
“给你脸还不要了,你这腌臜货,真是讨打!”
看着对方还想爬起,似乎是打定主意今天就赖在他们崇文馆门口了,那仆役一气之下,竟举起了腰间悬挂的长棍,朝着汉子当头打去。
汉子见状,一咬牙,竟是闭上了眼,连手都没有抬起,全然没有防御的打算,似乎打算硬受这一棍!
不过,这一棍终究还是没能落到实处,因为那仆役的手臂才刚刚落下,便被人从旁边给牢牢地抓住了。
那仆役被人所阻,满腔怒火就好似被迎头浇上了一盆油,瞬间腾起三丈高,他回过头去,刚骂了半句,却不得不立即闭上了嘴。
“哪个王八.......”
宋琅松开手,相比于旁边那个简直卑微到了尘土里的汉子,他比这仗势欺人的崇文馆恶仆高了半个头不说,虽然身形并不魁梧摄人,但这一身衮龙服却比什么都管用,故而那仆役只是看了一眼就马上闭嘴了。
宋琅一边揉捏着左手的玉扳指,一边盯着那正暗自吞唾沫的恶仆,冷冰冰地道:“是本王替你掌嘴,还是你自己来?”
双方身份云泥之别,在现代或许可以保住尊严,就算骂得再难听,也至多一个拘留加罚款,可在古代可就难善了了,按照嘉国律法,皇亲国戚皆算“八议”之列,简单来说,就算宋琅今天杀了人,那案子也是直接呈交给皇帝,由天子直接裁决,而不过刑部或是大理寺,就冲这恶仆一句“王八”,宋琅若执意追究,差人将他满嘴牙打落也绝不为过。
那仆役一听,顿时慌了神,赶忙跪倒在地,不住地讨饶。
“小的不知是陈王殿下驾到,一时失言,还请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小人吧,求求殿下,饶过小人吧!”
本在一旁看好戏的两个士子面面相觑,反应过来后,也赶紧躬身行礼,老老实实地问安。
宋琅一手负后,一手虚抬,不冷不热地道:“都起来吧。”
三人一边起身,一边擦着汗道谢,而宋琅却没有理会,反倒是拍了拍那还在愣神的汉子的肩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惊醒过来后,赶忙躬身行礼。
“鄙,鄙人令狐貂,拜,拜见殿下。”
他虽是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可看周围人的反应与称呼,便知此人乃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王爷,况且那身衮龙服也不是谁都敢穿上街的,关键还是他出手替自己解了围,于情于理,自己都该道谢。
宋琅面带笑意,侧过身让开路,左手负后,右手伸出,往内邀请道:“本王虽不是你想见的那位,却也可以带你一起进去看看。走吧,令狐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