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天晴对老黄的认真精益态度从不质疑，对他的交待更不曾有丝毫的懈怠。

“交给我的活您就放心，一定妥妥的。”

年轻有体力就是优势，也就不到一个小时，薄天晴手脚麻利地培好土，浇完了水。

时候还早，日头还没当头，只是略有些热气。

院子的凉棚蔽荫处，老黄早已备好了茶水果点候着招待薄天晴，以慰她一番辛劳。

老黄见薄天晴洗干净了手，往桌案上摆好的紫砂杯里斟满茶水才招呼着：

“丫头，来，过来坐下歇会儿”

薄天晴也真是渴了。走到矮桌前，端起杯子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遂将杯子递上前去，明媚一笑，还要再讨一杯喝。

“福建的老白茶，喝着还可口吗？”

茶没讨到，老黄突然向薄天晴发起问来，薄天晴只能顺嘴应付着答：

“入喉有一丝甜甜的……”

薄天晴握在掌心的杯子已是空空如也，茶水被她豪饮而尽，也没尝出是个什么味儿来，只觉入口之后生津回甘，且那杯中的茶温是正好适口的。

老黄也就没再说什么，温杯洗茶，冲了第二壶，给薄天晴送上来的杯子添满亮黄的茶汤。

薄天晴二话不说照样端起就要喝，杯子将要挨着嘴边时，老黄却开口了：

“茶要慢慢地喝。”

薄天晴瞧一眼杯子里青黄的水色，小心的凑上去吸了一小口。

比刚刚喝下的那杯烫一些，于是，她只好听了老黄的劝，将杯子放在手边的桌几上，乖乖等着茶水降到适口的温度。

“刚浇过的那些花认识吗？”

“铃兰。”

如今，这院子里种的各样花草已是薄天晴熟悉的，花名自然也是了如指掌。

“夏初，它就要开了。”

老黄慢悠地开口，那语气就像是将要迎来一位从远方前来的故人。

“可惜花期太短，开完就枯萎。”

薄天晴一边细细地啜饮着杯里适口的茶水，一边看着这满院种的红绿姹紫，心中不由感叹：老黄院子里的花不仅娇贵，而且命数皆短。

辛苦一场却只得几日可赏，一年中真正能观花的时候并不多，难免让人心中生出一分惋惜。

老黄只是淡然一笑，佯装无意的转了话题：

“有一首法国的民歌，Le temps du muguet……是一首老歌了。”

“铃兰花开时？”

“对。听过吗？”

“嗯……以前好像……听过吧……”

薄天晴只觉汗颜……哪料到今天老黄突然兴致一起聊起了法语歌，她那点本事一个不小心难免露底。

二外虽选的是法语，她却自知语言的天赋只是平平，难以把法语学的精通，一段简单的短文总被她读的支离破碎，宿日都是用来唬唬人罢了。

……只希望他老人家千万别再问起有关法语的问题。

这边的薄天晴正在心里偷偷提着心，谁知，那边老黄竟自个儿哼唱起来，声音极小，语音倒是纯正的，他似乎是唱的兴起，歌声渐渐高亢。

……

&emps du muguet ne dure jamais（铃兰花开恨季短）

Plus longtemps que le mois de mai（五月花落无春风）

……薄天晴见老黄独自哼唱的开心，就只管静静地听……她刚听出点儿滋味来，老黄才扬起的高亮欢唱就突然止住了。

“老黄？”

“突然忘了歌词……”

老黄找着借口掩饰突然低落的情绪。

这样忧郁静默的老黄是薄天晴未曾见过的，这般消沉的老黄让薄天晴不知所措，无从宽慰……他像是想起了过去的什么事情来，略微混浊的眼里显出些伤怀。

“人老了，容易忘事儿。连一首歌都记不全啦！”

“还不知道您唱歌也好听。”

想来，老黄是怕在一个小孩子跟前露了心思颜面难堪，薄天晴也就顺着他帮着掩藏。

铃兰花开恨季短，五月花落无春风……是因歌中伤感的词句吗？薄天晴想，那必定牵着一件铭刻的往事和一位难忘的故人。

薄天晴不懂应该如何安慰眼前垂暮耄耋的老人，毕竟她年轻的双眸还看不懂生命尽头的沧桑；往日里，老黄总是随和、智慧而且自得其乐的，还不曾见过他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满脸的龙钟苍翁之态。

正在薄天晴犹自慌张的想着合适的劝解言辞时，老黄倒是先抚去了低落的情绪。

“我这个歌唱的不好，还是说个故事吧。”

“老黄，我喜欢听你讲故事。”

薄天晴如释重负……也许是她不谙世事，老人家的心绪飘忽如风，自可轻易来去。

老黄呵呵一笑。果然，倾刻间，他的面上愁霾清散。

他用手指关节轻轻地敲着布满深纹的前额，似在脑中搜寻着故事的来龙去脉。

“这个故事可真是太久了，已经没几个人知道啦。”

“老黄，放心，我只会听故事，不像您那么会说故事。”

……

果然是很久以前的故事，还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薄天晴没料到，老黄的故事竟然和那片桂树有关。

她和伊离竟然在无意中找到的是别人深藏的一个秘密！

薄天晴没有告诉老黄，她们曾见过他说的那一片桂树成林，也没有告诉老黄，他记忆中喜爱惦念的那些桂树，有另外两个人和他一样的喜欢。

那里终究是个秘密，是属于老黄和他所爱之人的私地，是他送予她的一世温情，为免所爱之人背井思乡念亲之苦。

老黄愿意说出搁在心里头的故事，只是突然忆起故人想倾诉罢了，可是，珍藏心底的地方未必是愿意与人分享的。

那里种下的每一棵树的根茎和叶脉都存记着老黄与所爱之人一辈子携手走过的绯色浪漫。

自老黄讲过那个故事之后，就再也没有在薄天晴面前提起过那些桂树，日子又回到了以往静谧美好的样子。

春季灿烂，气候和暖，铃兰在四月里就开了花……

薄天晴看着那一串串如蓝色铃铛的娇艳花朵时特别兴奋，老黄依然是那样一脸骄傲欣慰的平静模样。

只是，薄天晴感觉出有一些不同，老黄的眼中分明有点不舍……

铃兰花凋谢，一直到整个五月结束，薄天晴就再也见不到老黄了。

初时，薄天晴也没琢磨着别的，想当然的以为，老黄可能自个儿出了远门……

谁想，再得到他的消息时竟是噩讯！

从此，老黄，还有院子里的那些花，都成了另一个故事，埋在了薄天晴的心里。

那一片意外找寻到的茂盛生长的桂树自然更成了她放在心上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