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户闷了十余日,颜思齐整天和李旦不知道商量什么。
盼来盼去,总算是盼来了个好消息。
颜思齐告诉林旭,等过一阵,可以让他跟船去一趟巴达维亚,开拓一下航路。
如果干得好,以后从台湾到巴达维亚的航线,他来管。
这也算是个五死五生的活,此时去巴达维亚可比去马尼拉危险的多,路程也远得多。
听起来好像是被重用了,但林旭心里清楚,这只是个起步。
颜思齐和他认识也才一个月,虽说立下了点功劳,可也比不过那些熬了多少年资历的小弟。
再说了,巴达维亚那破地方,英国人、荷兰人都穷的一逼,比台湾日本马尼拉的小三角贸易差得远了。
估计最多一年也就跑个一两艘船,算是卖英国人荷兰人个面子,等同于扶贫送温暖。
但总归是个开始,林旭也没想着一步登天。
想着日后少不得还得和那群西洋人打交道,便拿出前所未有的劲头,不断在英国商馆那里学外语。
既有免费的语伴,他的英语多少也有些基础,略有进步。
实在无聊,便去后山上看杜鹃花;或是跟李丘八学学藤牌格斗。
海贼们都过的是那种“活一天、赚一天”的日子,李丘八也是如此。
教林旭藤牌的时间不多,倒是多次提出要领着林旭去快活一番。
也非是林旭“生性高洁、不食腥膻”。
一则平户的水手太多,从黑人到盎格鲁人再到华人、日本人,一应俱全。
想想干那一行的身上真是亚非美欧病毒博览会,下面都是病毒培养皿。
他惜命,实在不敢去。
二则去瞅了一眼,把中午吃那点玩意都吐出来了,觉得还是自给自足吧。
这一日他蹲在山丘上,正在那边拉屎边欣赏杜鹃。
李丘八匆匆跑来,看到林旭便道:“别拉了。头领叫你。”
看李丘八神色焦急,他也不敢怠慢,跟着李丘八匆匆下了山,一同进了颜思齐的宅邸。
他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机会进颜思齐的宅院,最多也就在门口逗留。
毕竟颜思齐应该还有老婆,总不好留一群海上的精壮汉子在他家。
刚进去,还没等拉开日式风格的门,就听到颜思齐的骂声。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拉开了门,映入林旭眼中的,一片狼藉。
小案几被颜思齐推倒,上面被砍了七把刀,落下了一地碎屑。
旁边的窗纸也被撕开,颜思齐手里正拿着一个花瓶,眼看就要砸下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拉着颜思齐的手,劝道:“爹爹,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
这女孩听到拉门声,知道是外人前来,也没有如同那些圈养的闺秀一般羞涩。
大大方方地冲着林旭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便迈着小碎步进了里面的房间。
最终那个花瓶还是落在地上,几枚瓷片飞出,差点划到了林旭的脸。
颜思齐大口地呼吸着,似乎在压抑心中的怒气。
见到林旭,总算是压住了火气,招招手道:“你来的正好。丘八,你出去看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李丘八二话不说,转身离开,就留下了林旭和颜思齐。
这坐也没地方坐,跪也没地方跪,林旭只好站在那问道:“头领因何发怒?”
颜思齐也不好好说话,怒冲冲地道:“无能!”
林旭心说这是怎么了?
想了想,觉得肯定不是说自己无能,这岂不是正是一个趁机证明有能的机会?
便顺势道:“这又是谁无能?以致头领发这么大的火?”
“谁?我自己无能!”
“呃……”
一句话怼的林旭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颜思齐发的哪门子无名邪火,甚至有些不能理解。
大海上,他亲眼见到颜思齐在风暴中长啸、在颠簸中淡然,从没想过颜思齐这样的人物会如今这般样子。
好半天,颜思齐似乎喘匀了呼吸。
“林登万,听李丘八说,你问了他五六次我为何要去漳州?”
忽然问出这个问题,林旭更是奇怪。
他知道颜思齐让他诓骗考克斯,那是临时起意,肯定不是颜思齐去漳州的目的。
李丘八是他的贴身之人,自己问过李丘八什么,颜思齐肯定知道。
于是道:“是。我很好奇。若只是华宇二哥重病,头领不必亲去告诉许三哥。我猜是件大事,所以才好奇。”
颜思齐点点头,吐了口气道:“我有个朋友,叫苏鸣岗。巴达维亚那一带的事,他罩着。去年临过年的时候,他让人给我传了个信。英国人和荷兰人签订了个盟约。我是为了防止大明和荷兰、英国通商,才去的漳州。”
“也不怕告诉你。我给许三哥带去了六万两银子,是我和李大哥凑的。让他上下打点。务必务必,不能让英、荷与大明通商。”
“你是个聪明人,这其中的关窍,想来你也清楚。”
林旭嗯了一声,恍然大悟。
如今各地海商都有华人领袖。
平户长崎,那是李旦罩着;台湾海峡,颜思齐罩着;印度尼西亚,苏鸣岗罩着……他们构成了一张关系网。
既然颜思齐有意让林旭开拓从台湾到巴达维亚的航线,肯定免不了和苏鸣岗打交道。
但有些内情,林旭并不知道。
苏鸣岗去年过年时候送来的消息,其实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签订了共同防御条约。
旨在针对西班牙和葡萄牙。
英国人此时在东南亚,不是荷兰的对手。
荷兰人也需要英国这样一个帮手,分担对抗西班牙人的压力。
英国希望舔荷兰人的腚,在东亚东南亚立足,因为打不过。
两边一拍即合。
这个消息被苏鸣岗传到了平户,李旦和颜思齐立刻就警觉了起来。
英荷联手,此时东亚海上无人可敌。
这一点他们心里很清楚,哪怕是在不能投放太多兵力的东亚,依旧是远洋称王。
颜思齐和李旦都清楚,一旦荷、英与大明通商,他们的死期就要到了。
真要是能通商,英荷肯定乐于出手帮着围剿海盗;而岸上的商人因为可以直接和英荷交易,也会放弃颜思齐和李旦等二道贩子。
为了阻碍通商,李旦和颜思齐一次性拿出了六万两银子。
汪直时代,没有西洋人,海商们都盼着通商。
李旦时代,西洋人已经把爪子伸过来了,海商们有走私渠道,都不希望直接通商。
六万两,即便他们是海上豪商,这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却不得不做。
林旭心想,也的确如此。
只有这种大事,这种机密事,颜思齐才可能亲自去漳州。
他见颜思齐告诉了自己,便问道:“头领,可是这件事出了什么差错?”
颜思齐摇头道:“这个能有什么差错?许三哥,自己人,我信得过。只是……只是……哎!”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道:“若是我能打得过荷兰人、英国人,也能劫他们的船,又何必花钱行贿?便是朝廷与英荷通商,又能如何?”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到头来人家想怎么欺负你,便怎么欺负你。”
“所以我才说,我恨自己无能啊。”
他啐了两口,又道:“前几日考克斯给我带来个消息。让我和李大哥今年不要出海了。”
“嗯?”
林旭稍一疑惑,颜思齐的怒气又上来了,大骂道:“卵操的,他说若是出海去马尼拉,一旦被他们的船队抓到就要被击沉、劫货。”
“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商馆馆长,若不是他背后有个东印度公司,我能搭理他?”
“他们要劫我的船,提前告诉我,我竟还要感激他!这他妈的,什么世道!”
越骂越生气,说的也就越是夹杂不请。
林旭耐着性子,问了好半天,才算是听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林旭心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无能狂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