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这天地间的远行客。心致远，行更远，这个冬天，加入长宁远足，让每一个有趣的灵魂相遇，看长尾黄羊在蒙古高原上奔跑，看绿孔雀在元江河谷南飞，看天行长臂猿在高黎贡山嬉戏，看都市人在野地里撒欢。和我们一起，心致远，行更远。”

林清揉揉眼睛，把稿子发了过去：“亲爱的甲方：根据你方针对上一方案提出的一针见血的批评和卓有见地的建议，我方进行了深入地研究和细致地修改，希望能够契合贵公司的气质，满足贵公司的需要。任何反馈，我都在这里第一时间恭候。你的，文案设计。”作为自己具体负责的第一个项目，这个冬季促销方案和会员折扣计划已经是第三稿了。沟通主题、联系媒体挑版面、找作者选图片买版权，绕来绕去，还是卡在文案上。“长宁远足”这四个字在这半个月里在脑海里反反复复绕来绕去，立意不够新颖啦，文字不够有冲击力啦，掌握不了客户的核心需要啦，退稿啦退稿啦。林清觉得自己以后都不会想报名参加他们的什么活动了。你个小破户外，有什么核心客户核心需要？

两年前刚踏上这一行的林清，摩拳擦掌的昼夜加班琢磨文字，每天照镜子感觉就像在觐见未来的文案女王，客户改动一个字都觉得是对自己文学造诣的侮辱，现在的她只希望赶快过稿，只愿意当个广告公司流水线上的洗脚婢，客户至上嘛，随便你要什么，开心就好。当然，不要把“本月入会，折扣30%”这种字眼加在文案里，是她近期的底线。

也不是没有成就感的。某个加班的深夜，林清拖着一身疲惫打车回去，本地电台放着广告“愿你无处安放的冬日黄昏，能够邂逅一顿冒着温暖的火锅，和那个值得和你一起吃火锅的人。”司机边开车边点评，这广告说得还挺有意思啊，开个火锅店跟相亲大会似的。改天带媳妇去吃一顿？林清四舍五入当纯夸奖了，心里乐得不行。这些细碎的肯定和赞美就像海边几块钱一公斤的米粒珍珠，一点一点地收集来，用丝线串成一件毫无用处的珍珠披风，不当吃不当穿，成就文艺女青年的华丽梦想，在暗夜里闪闪发光。

今日份晚餐是例行的面条。一把挂面，下点青菜（这个取决于当天来不来得及逛菜市场），切个番茄，打上鸡蛋，再来点火腿肠，就是一碗美味的三鲜面。吃面刷剧的间隙，再接个老妈的电话：“嗯，嗯，我好着呢，这个月奖金没问题了。你们过得怎么样啊，也挺好的吧，冷不冷啊，降温了没啊？我不冷，衣服很多的。嗯，对，没钱买房呗，要不您老人家赞助点？……喂？”嘟嘟嘟，挂得比兔子还快。家嘛，肯定是要回的。但在回去之前，还是先忍一忍，拼拼看吧。林清看向窗外，一栋栋高楼大厦灯光点点，她想着，是不是有很多人也像她这样，一无所有，一无所长，一身倔强，带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和一点无处安放的，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梦想？

第二天上班，嗯，不出意外地接到了长宁户外的邮件。这点上林清还是很佩服这家公司的老板的，工作效率和工作毅力都很强。嗯，所以人家是老板。当老板会不会有职业倦怠？

“最新的稿件我看了。你的文笔不错，我看到了徜徉野外的惬意和舒适，还有对动物的向往。但可惜这稿子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主打的不是探索动物，人才是我们的核心，如果看过我们的户外计划，你就会明白这一点（我想你肯定没看）。我希望在恰当的时候，和贵公司坐下来具体沟通一下。长宁户外。”

林清有三怕，见客户应该排在第一。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业务不成熟的，没有什么头衔和底气（某种程度上来说，头衔就是底气）的女文案，她实在没什么勇气和金主爸爸拍着胸脯说：“我真的看过很多遍你们的户外计划了！我的方案棒棒哒！”，见面场景大概只能是“好的，对的，是的，您说得都对，就得按您的吩咐改，改到您满意了为止，您慢走，您别摔了，您一切安好，您万福金安！”想想就丧气。

约好的印刷厂小伙子来收打样，漂亮的前台小姐姐又被派去客串模特了，林清只好亲自在门口送。前台的椅子上已经坐着个穿着橙色防风夹克的年轻人，正低头玩手机。林清过去一个大口袋送到他脚边：“今天来这么早，效率不错啊年轻人。”小伙子抬头看看她，似乎有点蒙，说：“对，我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了点。”说着顺手捡起从口袋里掉出的宣传折页，翻看起来：“设计得不错啊！”

林清一看小伙子审美不错，大喜说：“还是你有品味，我们都觉得不错啊，只有甲方不觉得。哎，甲方审美不行啊。所以才要折腾你们一遍遍打样啊。”“唔，也许是甲方觉得和他们的理念不够契合呢，毕竟做生意也不是光好看就行了的，卖不出去谁来玩。”林清难得遇到可以理性讨论问题的对象，索性坐下来和小伙子循循善诱：“做生意的终极目的不就是为了更好的打动客户么？你看这个宣传折页，山川水色间，一群志同道合的，志趣高远的伙伴，徒步，攀登，就像这山林间的，长尾黄羊，绿孔雀，天行长臂猿，不，也不是像，就是，怎么说呢？”“天地间的远行客。”小伙子精准地补充了她。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我们不是来探险远足的都市人，我们只是回到这里，像这山间的动物、植物一样，我们都是上苍寄于这天地间的远行客，我们只是回来了而已。徒步，不仅仅是一次大剂量的锻炼，而是我们回到天地间的一种方式。参加这种户外活动，可以说是最低成本的回归，这还不够打动人么？”林清如遇知音，看着小伙子一脸沉思地连连点头，又依依不舍地说：“唉。可惜你不是甲方。要是甲方也点头就好了。”

小伙子欲言又止，旁边的电梯一开，突然传来一声“小林姐”，冒出一个满头大汗的穿着橙色防风衣的男生，对着林清连连点头：“你就是小林姐吧。我是印刷公司的，不好意思啊，路上堵车，堵得跟便秘似的，来晚了、来晚了。下次我再也不开车来了，出门办事说什么也要骑电瓶才方便啊。这是要重新打样的资料吧，我来拿我来拿。”说着一把接过东西，还看了看坐着的小伙子：“这位哥哥，你的衣服和我们的工作服好像啊，不过肯定不是一个牌子的，你这一看就贵多了，哈哈哈。我还要赶回去呢，走了啊小林姐。”说完一阵风似的跑了，留下林清和橙色防风夹克大眼瞪小眼，你是谁？

很快林清就知道了他是谁。坐在会议室里，林清如坐针毡，只想把自己缩成空气幻化成风，老板从发现林清对张长宁胡说八道的那一刻起，就眼刀子不断，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般得罪金主的行为，和赤裸裸地断人财路分别也不大了。老板恨不得当场连方案带林清这个人都斩立决，但又不知道金主到底几个意思，只好先眼刀出气。整个会场场面太尴尬，只有橙色防风衣的金主，对，张长宁先生，长宁户外的总经理，一脸淡定地拿着做好的折页翻来覆去地看。有什么好看的啊，你不是看过了么，林清仅剩的一点愧疚也化成了腹诽，这种对自己能力的羞辱，真是，不能忍。

所幸张长宁并没有太为难他们。他在严肃的挑剔了一番（全世界的甲方都这样，嗯，这是例行功课）之后，同意了这个方案，当然，不可避免地修改了文案：“我是个严谨的人，在我们徒步的范围内，是很难见到长尾黄羊、绿孔雀和天行长臂猿的。我不希望给客户虚假宣传，我也不想放大那些小概率事件。你们的设想很美好，但很难实现。”老板卑躬屈膝：“张总你的户外经验，那肯定是我们这些只看《人与自然》的宅女（说着瞪了一眼林清）比不了的。这么权威的观点，千金难买啊。现在这个生态环境，看看植树造林的成果就好了，数几只麻雀，看看灰雁和水鸟，重点是徒步和户外探险嘛。哪有什么保护动物等着给人看啊。”“也不能说没有，只是少。”“对对对，太少太少了。我们向您学习，古人有一字之师，你这就是一言之师。好好学习吧，林清。”林清一顿点头，边点头边想，我不只看《人与自然》，还看BBC。

“我们都是这天地间的远行客。心致远，行更远，这个冬天，加入长宁远足，让每一个有趣的灵魂相遇，和我们一起，心致远，行更远。”

也不是不好，只是，改了的，总觉得不是我要的好。林清感叹完，打开电脑，开始写方案总结，或者说，老板要的，“不再和客户吐槽保证书”。

这要怎么写，没有眼力见是天生的缺陷啊，要怎么靠后天来弥补，怎么遣词造句才显得更，真诚一点呢？好烦，项目奖金也缓解不了的烦。

好想休假啊。

还没来得及酝酿好情绪，林清电话就响了。是妈妈打来的：“清清啊，请假回家一趟吧，你叔叔他，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