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茶厂建厂之初，选址在城边，划了几百亩地，厂里有连片的红砖厂房，二层办公小楼，漂亮的小公园，以及，庞大的家属区。计划经济时代，茶厂工人是全县城人的羡慕对象：稳定的工作，深蓝色的央企制服；四菜一汤的大食堂；随时能洗到热水澡的澡堂；有秋千架和小火车的幼儿园；高高的水塔，爬到上面能看到全城的风景；家家有大院子，能栽花种菜养鸡鸭。

但随着九十年代一同到来的，是国企的冬天，下岗潮一波接一波，大食堂停办了，幼儿园关门了，锅炉没人烧了。水塔也不蓄水了，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上，看着厂房不再冒烟，看着工人们无心打理自家院子，看着远处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看着周围越来越破败，无声地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落幕。

有开发商盯上了这片土地，早已不是小城里的新闻。最开始说要建一个住宅区，后来又说要搞一个大型商住一体的综合新社区，还说是政府引进的大项目，宣传标语大大的打在马路边上，花红柳绿的配色，引用了少数民族的传说，号称“建起一个新佛海，新时代的勇者之家”。拆迁补偿费用也在传言中水涨船高，留在茶厂住宿区的职工们都在摩拳擦掌，盼着拆迁早日到来。这种最便捷的融入新时代的致富方式，谁不爱呢。

林清没想到，再见张扬会成为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最艰难的事。第二次见面有点尴尬，但也可能是林清单方面的，公事公办的张扬一脸正义凛然，介绍完了政府的全新规划以后，就把拆迁补偿方案推到林清面前，只等她签字了。

林清忍了又忍，只想到一句：“这太突然了。麻烦你把资料留下来，我们想再认真看一下。”

张扬扬扬眉：“当然可以。林清，刚才我也给你介绍过了，这次我们招商引资的房地产集团，是全国知名的大公司，要来开展的，是几十个亿甚至上百个亿的大项目，是关乎我们佛海未来五年十年发展的大工程，是民心工程，民生工程，这个意义不用我说你应该也是明白的。”

林清充分发挥透明小文案的赔笑功力，连连点头称是，才算把张扬送走。刚送出门，她就找到了金晶商量。

金晶反复对比研究了当初的抵押合同和这次的拆迁补偿合同，确定动物园的土地权属已经完全归属明确，不再属于佛海茶厂的资产附属，林清这才放下心来。

金晶说：“我们的土地是没问题的，资产划分也很清楚，当初的债权抵押是我做的，我的专业水平可以做保。所以这次这个张扬拿来的才是《拆迁补偿方案》，而不是征地方案。看来政府是和开发商有协商，前期的土地征收好了，再由开发商进驻开发。估计是个合作项目。”

林清松了口气：“只要我们的动物园不会被直接征用就没问题了。”说完又有点担心：“挨着个大工地大楼盘，动物们会不会觉得吵啊？”

金晶看着拆迁补偿方案思考了半天，专业精神再次上线：“这么好的条件，同意了你就一夜暴富实现财务自由了。你真的不考虑吗？”

林清问他：“如果是你，你会同意吗？”

金晶毫不犹豫：“当然会啊，我会先拖上一拖，把价钱谈高点，最好再补上几个门面，然后稳稳地签了字，再把动物们能卖的卖了，没人买的搞个烧烤大趴烤吃了，吃完飞去塞班岛，边剔牙边日光浴看比基尼美女。美滋滋。”

林清翻了个白眼：“嗯，你就是这样的人。”

“虽然心向往之，但签字笔又不在我手里。”金晶收回对塞班岛的无边想象，对林清说：“虽然你是个资质平平能力有限的单身创业女子，”边说边档下林清飞来的纸巾盒子：“但你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现在大家也算是在一条船上了，要是动物园被卖了我又得重操律师旧业，我也不开心。怎么说呢，如果你决定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支持你。”

林清被这难得的温情打得有点措手不及：“谢谢你。”

“不客气，我就是这样仗义疏财义薄云天的美男子。”而且，金晶默默在心里加了一句：我是真的不喜欢张扬。和他对着干使我快乐。

小道消息总是传得飞快，不到下班时间，大家都知道了政府来谈拆迁补偿的事。员工们议论纷纷，陷入了失业的焦虑中。保洁张姐趁着打扫办公室的间隙，跑来问林清：“小林经理啊，我们都听说了，这个政府要开发佛海茶厂的事。”

“不是政府开发，是政府招商引资，和开发商共同推进项目。”

“无所谓，管它什么商呢。”张姐杵着拖把问：“我们想问的是，你同意了没？要是真拆了，我们就又要失业了。”

林清想了一下，问她：“拆迁了，肯定会给你们一笔失业补偿款的，我也会跟开发商商量，建议他们重新给你们安置工作。我想知道大家的意见，你们愿意拆吗？”

张姐说：“我们也私下聊过了，你知道的，小地方，工作不好找，特别是像动物园这样，待遇不错，工作氛围又好的地方，更是难找。”

“别看我们平时不怎么跟你说话，其实我们心里都挺喜欢你这个老板的，工资开得高，从不苛责我们，家属都给办了动物园年卡，逢年过节还有福利，水果啊月饼啊，别人都羡慕我们在动物园上班的。虽然嘴上说在哪里上班都是上，但心里开心，干起活来也要有劲一点。我们都希望能一直留在这里，希望动物园不要卖给他们。房子是住不完的，买了小的想要大的，永远有新房子在卖，但动物园卖了这个，就没有了。我家小孙子特别喜欢这里，我不希望他以后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羊驼和鳄鱼。”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吗？”

“也不是。”张姐说：“还有更极端的，比如图图，他说死也不离开这里。”

想到图图拧着脖子宁死不屈的样子，林清也忍不住笑了。“那麻烦张姐你转告大家，请大家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住动物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