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聒噪的蚂蚁

巫历300年9月17日夜

达戈尼特从尼尔钟表店的后门离开。

仰望着浓雾之后若隐若现的缺月，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三个月前，他还是罗素岛最富盛名的船长，而现在……他算是什么？

一个船长失去了他的船，当然什么都不是。

可若因此搭上了白袍先知这条船，是好是坏呢？

作为一个生意人，达戈尼特明白，有时候能挣多少，往往取决于你站立的高度，一个涡流群岛的船长，终其一生顶多也就是个富家翁罢了。

而站在白袍先知身边——如果他真是像传说中那样是必将推翻女皇的人，做的就是窃国的生意。

前者哪怕生意失败，也不过就是重头再来。

而后者……是要赌上性命的。

达戈尼特不介意赌命，事实上，这半生以来，他隐隐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逆天改命，这感觉让他血脉喷张。

…………

扶墙站了一会儿，驱散脑子里的混沌。

手术完成了，但大量失血和麻醉的余效让他还很虚弱——他没有得到那个5000魔纹券的假肢。

现在想起来，这是个愚蠢的要求。

他只是听闻过老尼尔拥有一种宛如活物般的机械改造技术，自己与他并不熟识，仅仅是一些生意上的关系罢了，他不可能把那种东西卖给自己，出多少钱都不可能。

事实上，开口的那一瞬间，达戈尼特就后悔了，因为这太危险，真的，非常非常危险。

窥探别人的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

但在那一刻……想想看吧，你失去了一只手，而眼前有一种让它‘长回来’的办法，你愿意用多大的代价去尝试一下。

我可能捅了大篓子。

达戈尼特心中道，特别是老尼尔说出‘告诉我这三个月你去了哪儿，我免费送你’时，达戈尼特就明白，这个从自己幼时就开在哈什坎大街上的钟表店，恐怕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当然，在哈什坎大街上的每一家店都不简单，但这就是罗素岛的潜规则：没有人会过问你是谁你来自哪里，大家愉快的做生意就好了。

是以，手术完成后，达戈尼特稍微休息了几小时，在身体脱离麻醉的第一时间就立刻离开……

随着麻药的消退，断肢处的疼痛正在加剧，达戈尼特能感觉到缝合线正在渗血。

眩晕感越来越强烈，他在黑暗的巷子里慢吞吞的走着。

注意四下的情况，眼下他需要马上找个地方躲起来，恢复体力，完成先知大人交代的任务。

贩售火种的渠道很多，比如来自南方格兰领的几个商团就会花大价钱购买。

但若说最安全的渠道，一定是极乐宫。

明天一早，前往极乐宫处理掉这些东西，然后马上回塞拉岛禀报先知大人……

尽管他说过，三天后再去找他，但我真的很有可能……捅了大篓子。

等等……这是，抢劫么？

达戈尼特看着眼前从黑暗中窜出的几个蒙面人，心中大呼糟糕。

若是抢劫，他倒是不怕。

看到达戈尼特走出钟表店时，阿尔托莉雅离开了极乐宫。

早上在窃听完密室中的对话后，她就知道麻烦了。

从那句‘告诉我这三个月你去了哪儿，我免费送你’可以得知，尼尔钟表店的确是男权派的据点，达戈尼特并非他们的人，他去钟表店完全就是个巧合。

尽管知道达戈尼特可以信任，但无论任何时候，她都有留一手的习惯。

因此，达戈尼特并不知道钟表店是个什么地方，他一旦在那里露面，男权派可以推测出的信息就太多了。

如果24小时内达戈尼特没有走出钟表店，那他就是被绑了。

如果24小时内他出来了，也一定会受到跟踪监视。

…………

…………

“只是单纯的抢劫。”

阿尔托莉雅翻了翻劫匪身上的东西，对达戈尼特道。

她一直尾随着达戈尼特，在这几个人出现时，她立即现身打倒了他们。

“这位，女巫大人，您……”

达戈尼特下意识摸上了自己胸口的吊坠盒。

阿尔托莉雅看了他一眼：“尼尔钟表店是光复会男权派在涡流群岛的据点，如果他们要绑你，在店里动手就行了，没有理由把你放了又抓回去。”

达戈尼特向后看了一眼，很好，很上道，钟表店的人都在后面跟着呢。

“您是？”

“阿尔托莉雅，先知大人的眷者。”

达戈尼特满脸疑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阿尔托莉雅笑了笑，和聪明人打交道最麻烦的地方就在这儿，他们精起来连自己人都骗。

可惜了，如果早点把尼尔钟表店的情报告诉他，这个乌龙本可以避免的。

看来这个团队还需要磨合。

“不用自我安慰了，”阿尔托莉雅看着他胸口的挂坠盒，“那里面没有子弹。”

她走向达戈尼特，把他扛了起来：“现在你需要休息，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关于我的事，明天你自己向先知大人确定。”

梅林从床上坐起。

他又闻到了塞拉岛的异臭味。

达戈尼特被他安置在了极乐宫，女巫带男眷一同入住不是什么稀奇事，进了那里面，男权派多少会收敛点。

他没有尝试让阿尔托莉雅获取达戈尼特的信任，因为那太麻烦了。

达戈尼特现在一定惊魂未定，满脑子都在脑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但不论如何，这一夜他会很安分，然后明天早上，他会想办法和自己取得联系。

总之，他是我小弟，凭什么让我向他证明我是我。

阿尔托莉雅，或者说，化身，被梅林沉到了极乐宫附近的一条小河中，明早之前，它都会一直待机。

那么现在……

还真是毫无困意呢。

进入化身会让本体处于浅睡眠状态，也就是说，化身可以让宿主的睡眠时间大大减少，一天两到三小时就够了。

刚经历了十二个小时的浅睡眠，梅林感觉自己精力旺盛。

戴上太阳面具，站在窗边俯瞰贫民窟。

前世梅林的一位挚友酷爱养‘蚂蚁工坊’，他说蚁穴中的世界就像是一个精密运转的社会，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是最理想的人世百态。

梅林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蚂蚁哪儿有人有趣。

…………

…………

此时是晚上九点，正是贫民窟最热闹的时候。

出于安全考虑，梅林并不打算走出鲸油旅店，站在远处看看就好。

衣衫褴褛的工人像是一群沙丁鱼填满了酒馆。

是的，塞拉岛拥有整个涡流群岛70%的酒馆，那些遍布贫民窟的棚屋中，每隔十间就有一家酒馆，狭窄潮湿的空间里，是成片的松木桌椅，桌上摆着破损的陶罐，罐子里装着浑浊发馊的劣酒……

母亲是一个酒鬼，女儿是一个小偷，儿子是一个男娼，张三的女儿偷了李四的钱去嫖王五的儿子——但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是地狱。

说来有趣，正是因为恶劣的环境，这里仍旧保留着一些家庭制度，父母努力做工，把像是米糠的面包，又或是像面包的米糠带回给孩子。

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她们身材矮小，视力低下，离开了塞拉岛，失去了赖以为生的鲸油手艺，连做苦力的资格都没有。

大多数平凡人的幸福很简单，有家有舍有窝孩子就足够了。

可这样的家庭经受不起任何风险，偶发的工作事故、长时间的工业污染、又或者是混乱到几乎不存在的治安……任何一个主要劳力的夭亡都是一次家的破灭。

前世梅林听过一种说法：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不相同。

他觉得这是错的。

在他看来，不幸的人，出奇的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突然，梅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浑身裹着破布的小姑娘，从码头的方向来，捂着一个大大的袋子，行色匆匆，走得很急。

梅林认识她。

巫童遴选中最高分分的保持者，

莫甘娜。

低矮的小屋中，莫甘娜把桶里的水倒进碗里，为了避免激起桶底的沉淀，她的动作非常轻，与其说是倒，倒不如说是一丝一丝的滴。

塞拉岛的水是不能喝的，不管煮沸多少次，仍旧充斥着化学药剂的恶臭。

所以贱民们会在屋外扯一块布，积蓄雨水。

尽管那雨水是黑色的，但在经过几次沉淀后，至少会有一些清冽的感觉。

艰难的放下水桶，莫甘娜的手在颤抖，一天没有吃东西，她已经累得没有力气了。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欣喜的看着桌上那一小碗水。

很想喝。

但是不能喝。

这是哥哥的水！

三天前，哥哥满头是血跑回了家，莫甘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仓皇的，惊恐的把自己唯一干净的衣服捂在哥哥头上，那是哥哥挣到第一笔工钱送她的礼物，上面有一朵漂亮的小花，莫甘娜从来舍不得穿……

血浸透了那朵小花，然后哥哥就睡过去了，他在床上已经躺了两天了，一个好心的姐姐告诉她，如果今天哥哥再醒不过来，就会死掉的。

哥哥，要死了……

哥哥，要死了！

莫甘娜不能让哥哥死！

他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五年前，母亲因为一次事故死在了炼油厂里，从那之后，一直是哥哥每日辛勤劳作，把食物带给莫甘娜……

对，食物！

作为一个九岁的小女孩，莫甘娜并不知道哥哥需要的是医生和药品。

她只是单纯觉得，吃饱了就会有力气，有力气就能站起来。

可她哪里有办法弄到食物，她只会一些没用的算术，这是哥哥要她学的，哥哥把所有钱都拿去交了学校的学费，他说这才是我们走出塞拉岛的办法。

如果走不出塞拉岛，迟早是死。

可现在，莫甘娜好恨，恨自己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去炼油厂工作。

如果我会工作，就有钱可以买食物，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会一些没用的算术。

直到昨天，莫甘娜听说会有女巫来岛上遴选巫童……

以前哥哥告诉自己，要离女巫远一点，但是，莫甘娜没有办法了……

莫甘娜是第一名！

女巫大人问莫甘娜想要什么，莫甘娜说自己想要一些干净的面包。

女巫大人是好人！

她真的给了莫甘娜许多面包。

…………

寒风吹过，莫甘娜一个激灵，因为饥饿与单薄的衣服，她瑟瑟发抖。

但是哥哥一定更冷，搓着他冰凉的手，莫甘娜呵了一口气，关上了破窗子，那真的是破窗子，母亲死掉的那一年，因为饥饿，哥哥把玻璃全都卖了。

——这当然是无济于事的。

为了给哥哥取暖，她开始在床前升火。

在塞拉岛，木柴是稀有的物什，岛上的树木早就被砍伐殆尽，莫甘娜在上学之余，常常去港口拾捡一些掉落的秸秆，晒干之后小心储存，只有在最冷的夜里才舍得升一点儿火。

可这一刻，她已经不在乎节俭了。

所有的秸秆都被堆在一起，点火燃烧，因为储存之时受了潮，浓烟弥漫在小屋子里。

不知是因为烟的缘故还是内心的恐惧，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吃了东西，哥哥就会好起来！”

“莫甘娜，不能失去哥哥！”

她打开了女巫大人给她的大袋子，那里面不仅有面包，还有水果，还有好大一块肉干！

把陶碗架在火上，莫甘娜把面包撕成小块，然后小心撕下一小缕肉干……

哥哥说，要节俭。

水开始沸腾，食物的香气飘了出来。

莫甘娜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不停的舔着自己的嘴，而一条街外的梅林则叹了一口气。

她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她已经很小心了，回来时，一直捂着口袋，但是……

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此浓烈的香味……

莫甘娜忍受着炙烫，把陶碗搬到哥哥身旁，舀出一小勺面包糊，细心的吹去温度……

哥哥并未尝到她辛苦一日的成果。

在那勺食物喂到他嘴边时，酒鬼破门而入，将她洗劫一空。

真幸运，只是被洗劫而已。

…………

莫甘娜躺在床上，紧紧抱着已经没有多少体温的哥哥，咬着牙，眼泪止不住的掉。

明天，明天还有遴选，可以让女巫大人再给自己一份食物。

作为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她并不知道，在巫童遴选中获得那样的成绩后，只要她开口要求，女巫大人会为她搞定一切。

…………

…………

对前世那位挚友痴迷蚂蚁工坊嗤之以鼻还有一个原因。

——你当你是谁？神么？

兴许梅林有办法帮到那个小姑娘，不，不是兴许，是一定，只要他愿意走出这个房间，他一定能为她解围，甚至他只要随手洒出几张魔纹券，也能拯救她的哥哥。

但自始至终，他就像一位神明，冷眼旁观。

不，他当然不是神明，也做不到视万物为蝼蚁。

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无底洞。

所有人都在尖叫，吵死了。

梅林摘下太阳面具，今日份的调研已经足够了，他打算去睡觉。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门口站在一个和莫甘娜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他端着一大盘精美的食物：

“阿尔托莉雅大人给您的送餐。”

是么，达戈尼特已经行动了，这么快，而且还这么聪明，并未自己露面，而是假他人之手传递一个暗号，真不错呢。

梅林本该为他的能干感到高兴，但是很遗憾，现在他心情不好。

“告诉阿尔托莉雅，梅林收到了。”

砰——

他关上了门。

ps：本章4K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