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见她似乎有闭口不谈此事的态势,就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看着手边泛起茶波的精巧杯子,淡淡微笑:“既是如此,那便麻烦姑娘了。”
接下来,冷秋用了一天的时间奔波于内务府各个司与云砚殿之间。要说这少昊,倒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奇人,不像大多数只通专长的公子哥,他什么活计都会一点。虽然算不得非常精湛,不过谋生却是不成问题。
为了这件事,她还巴巴地请出了当年助她登上暗卫首领的武学老师傅来测试。老师傅把少昊拎到一片宽敞空地上,同他比划了几个回合,最终得出了结论。他说少昊筋骨同灵根皆为上乘,倒是个学武的好料子,基础也还不错,只是倘若同暗卫比…只堪堪比沐恩的水平强上一些。
冷秋瞧着这位老师傅抚着长长的胡须,上下左右不住地打量着少昊,然后又不住地叹气,有些疑惑地喃喃:“不应该啊…”她就霎时灵台清明,噢,想必是少昊的粗劣水平配不上他一身的好天赋。
这便有些令她发愁。少昊似乎是事事都可做,事事却又不精,也不晓得究竟是何种家庭才会培养出这样的舞象男子。
……
且说第二日,冷秋就决定好了少昊的身份。对外就称为自己聘请的夫子兼侍卫,果真是技多不压身。毕竟旁人都不晓得她自己就是武学奇才,一个深宫弱女子雇了一位侍卫傍身,有何不可。
这一日的巳时左右,北磊国帝王慕文烨再次宣了冷秋于御书房觐见。
当时满地都扔着奏折,有一些甚至损了边角飞出很远,由此可见方才他批阅时是多么的恼怒。慕文烨坐在龙椅上静静阖着眼,肘撑在玉案上,仍旧一副倦怠神色。
而冷秋,她在门外同陛下身边的安公公碰到了一起,简单地点点头并寒暄几句,便将公公手捧的汤药接了过来,轻手轻脚走进去,然后把盛着汤药的青瓷盅搁在桌子上。她看了看慕文烨在闭眼休息时仍然紧锁的眉宇,抿了抿唇。
“秋儿,”他悠悠转醒,双眸迷蒙,用手指摁了摁额角,嗓子哑得瘆人道,“你何时到的,怎么不唤醒我?”
冷秋把瓷盅向他的方向推了推:“刚刚到,在门口还遇到了安公公,听他说你受了风寒,又不按时服药,”她就叹气,“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如何治理偌大的国家呢?”
他借着昏昏沉沉的感觉,勾了勾她的手。一向深沉,喜怒不外现的陛下,生病之后倒是像个小孩子,声音变得瓮翁的:“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几位太医开的药都太苦了。”
冷秋噎了噎,半晌没缓过来。拍了拍他的手,之后从袖里摸出一个纸包,放在桌面上打开:“喏,这本是我常常为小冬备着的…真是未曾想到,你堂堂一国之君,倒在小孩子嘴里抢食。”
他就默默地看着她在面前打开一包糖栗子。
“你呢,先把汤药喝了,”她晃了晃手里的两颗糖栗子,“我便把这两颗甜栗给你吃。”
倒真真是把他当做不肯喝药而撒娇耍赖的孩童了,慕文烨想。不过在别人的眼里,似乎他天生便是铜墙铁壁无往不胜之人,不需要爱这种东西。也便是由于他从未体会过这种被人疼爱的感觉,所以才觉着颇为新奇与珍贵。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皇有什么好玩儿的东西都会首先给他最小的弟弟,当今的景王殿下玩儿。毕竟他年纪小,慕文烨当年如此安慰自己道。可是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父皇连仅有的空闲时间都会给景王,常常能听到他们父子的欢声笑语。而自己呢,留给自己的只有冰冷冷的,一屋一屋的书卷。
就好像,他是多余的。
从回忆里抽身,慕文烨眸光扫过案上的瓷盅,拿起来一饮而尽,在苦得皱眉的时候看见了冷秋盈盈的笑靥。
其实他从小就怕苦,苦的也不仅仅是嘴里的味道。
冷秋看着他皱成一团的脸,不禁笑起来,然后快速向他嘴里塞了几个糖栗子:“看吧,本姑娘可是说话算数的。”
宫殿外,风摇枝叶窸窣声起。慕文烨终于想起自己唤她来此的目的,品了品留在唇齿间的香甜,问道:“我多日未曾去寿和宫探望母后了,便想着叫你一起,可好?”
“好,”冷秋荷面黛染,扬了扬眉,“那我先去叫安公公备轿。”
却被他揽肩拦住:“不必了,也不必叫他跟着,只有我们两个人,走过去便是了。”
冷秋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花红柳绿,姹嫣齐绚。饶是四下里皆晒于似火骄阳下,也挡不住蒿草绿树的郁葱勃勃。冷秋一袭清淡描边青衫,微长的裙摆宫绦触新泥,倒是多了几分随性与肆意。
在去往寿和宫的路上,慕文烨侧眸,状似不经意地问:“听闻你殿里新加了个人?”
“嗯?”她想了一想,恍然悟道,“大哥是说少昊?是,他灵根颇好,我觉着蛮适合练武,便收下了,日后也好一同为你效力。”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哥啊…不过就是多跑了几次内务府嘛,想不到他们倒是分毫不差一一上报。
慕文烨点头:“原是如此。可调查过身份背景?是否家底清白?毕竟入了皇宫,也该小心些。”
“多谢大哥提醒,”冷秋明眸善睐,“我吩咐小栗子多注意他些,也不叫他接触什么重要事。”
不少时便到了寿和宫,出乎他们二人意料,宫内除了慈眉善目的太后娘娘外,还有新入宫就被封为妃位的女子傅思晴。不过想来也不奇怪,只是他们多年习惯了没有旁人的日子。
深褐色织锦宫服,发度长长以牡丹珊瑚簪固住。桃腮杏面,丰盈窈窕,繁丽雍容。本应是极为好看的容貌,却被这吊梢眉和丹凤眼的搭配毁了。
“干娘吉祥,傅妃娘娘吉祥。”冷秋垂首作揖。
从一品嫡女出身,骨子里自然会透出自信与张扬,这是她令旁人无比羡慕的资本。可冷秋却未曾想到她竟如此不晓得收敛锋芒,哪怕听清了自己对太后的称呼,哪怕陛下还在场,也只是兴高采烈地同慕文烨行礼,然后哼上一声,并未赦她起身。
不晓得是真蠢还是假傻。
“秋儿起来吧,来,也坐到哀家身边来,”太后点她一句,然后乐呵呵道,“瞧瞧,你们二人皆是花容月貌。哀家是如此喜爱姑娘家,只是没有公主养在膝下,倒是件遗憾事。”
冷秋应了一声,浅笑着走过去坐下。她晓得,这是干娘在给她台阶下。
慕文烨见太后面色红润有光,神情也颇为愉悦:“儿臣倒是同母后心有灵犀,这不就往后宫里注了一批新人吗。日后,母后喜欢哪个就常唤哪个前来说说话。”
“好,”太后摸着傅思晴的手,“你这孩子也是聪慧的,只在选秀那日见了皇上一面,今儿个却也能认出来。”
傅思晴满头珠翠,闻言扶了扶发髻,笑里多了丝得意:“太后娘娘谬赞了。陛下君临天下,威振四海,气度不凡,臣妾可不就能一眼识得。”
冷秋的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她在这宫里混迹了许多年,自是晓得宫里的人讲话向来真假掺半,不可尽信。是以表面上似是认认真真听着他们谈话,目光却早已飘到了一旁能工巧匠造的假花上。红瓣如火,黄蕊似焰,霜花屑玉,晶莹瑰丽。
他们几人又不晓得聊了什么,就听得太后说:“这自选秀之事毕,已然两三日了,皇儿却夜夜宿在自个儿的暖阁里,怕是不妥吧。”
多么明显的暗示与告诫。
冷秋就看向另一边坐着的慕文烨,却莫名同他的视线相撞。她心生疑惑,这明明是太后同他的一场战役,为何却瞧着她呢。而大哥的眼眸里似乎写满了复杂的情绪,她看不懂的情绪。
短短一瞬后,慕文烨移开胶在她身上的目光,面色平静又坦然:“儿臣明白。”
又变成了那样一张熟悉的,毫无表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