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有些跌跌撞撞地跑出了云砚殿。
月光如同染着雾气的朦胧嫩白色银纱,而星光仿若为暗沉的夜空镶了一条花边。入目的一切景致都与白昼时瞧见的大不相同,似乎都隐匿了什么,变得模糊而神秘。
冷秋今日的妆容不算隆庄,只是简简单单用香墨勾画出眉的轮廓。蒙蒙雾气同清冷月光交织着,使她的眉毛沾湿,在夜晚变得湿漉漉起来。而面上,却不施粉黛,愈发衬得面色苍白,神情淡漠。
薄厚相宜的氅子有些宽大,里面翠青色的软纱于腰间一系,更显出不盈一握,单薄生怜。
她在夜里稍带着冷意的风中急急奔着,不多时便快到了目的地。遥遥望见了一袭纯净而明朗的白色锦服背影,他就跪在御书房外,发丝用素玉冠了起来,背挺得笔直,衣摆随着风翻动着。
冷秋在远处看着看着,不知怎地,竟是鼻头一酸。是以,又加快了脚步,行至他身侧,然后晃了一晃。她本就不甚清明,如今被这冷风一吹更是头脑发昏,只得立住缓上一会儿。
“姑娘?你怎么来了?”少昊闻得脚步声侧眸,双眼如同两汪泉水,清澈见底。
虽说之前冷秋便同他讲过,日后大可不必唤她为姑娘,只唤名姓便可。但如今他被她带入了皇宫,还是以一个下人的身份,自然还是要唤姑娘的,冷秋便也没有太做计较。
“当然是来陪你受罚的。”她淡淡一笑,拂了拂裙摆,又向后扬了扬外氅,就跪在他的身旁。
少昊静静地看着她,有些发愣。
然后便听得冷秋清了清嗓子,看着御书房禁闭的大门,朗声道:“冷秋在外,跪求大哥赦免少昊之罪。他本好心救我,何错之有。倘若大哥决意要罚,罚秋儿便是了。”
御书房内灯火通亮,鸦雀无音。
倒是少昊和声劝慰她:“无妨,姑娘何必为了我这个奴才求情呢,说到底是我思虑不周,陛下的处罚也不无道理。地上凉,姑娘如今身子正虚着,还是回去好好歇息吧。”
“倘若你果真伤了我的声誉,也该由我来罚你。而倘若你舍身救我是错的,那我不慎落水便也是错的,”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眸眼清亮若琉璃,“既然我们都错了,便一起受罚吧。”
少昊对上了她那双似乎浸在水中的水晶一般澄澈的眼睛,看着里面散出万千璀璨星光,就像这个夜一样,美丽得让人着迷。
不久后,安仲福公公指挥着御用轿辇停在御书房外。看见冷秋也在跪着之后,他就哎哟一声,臂弯搭着个拂尘小碎步快速赶到她身边,唉声叹气道:“冷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陛下一向纵着姑娘。此番…是你这侍卫忒不着调了,陛下他心里是紧张姑娘罢了…姑娘何苦忤逆陛下呢?”
闻言,冷秋清凌凌的眸子之停在安公公脸上片刻,又收回,直视着依旧禁闭的御书房大门,坚定语气道:“少昊无错。”
“你们几个毛孩子,当真是半分眼力见也没有。冷姑娘可是陛下手心的宝,该如何做还用我教你们吗,还不快备上两块棉蒲团给姑娘?”安公公见无法劝动冷秋,只得吩咐身后两个年轻的太监。
却又不出意外地被她出言拒绝了。
他也算伴得陛下的老奴才了,是以也算是看着冷秋长大的。他一向晓得这个姑娘的脾气倔得很,就像是她十一岁左右被武学老师傅训练成杀手之时,即便每日练得遍体伤痕,血迹累累,也未曾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痛。
可哪里会有人感知不到疼痛呢?不过是比旁人更硬气些,不轻易屈服罢了。
月明星稀,不多时御书房就被人自内打开,慕文烨一身玄黑龙袍,冥冥中似溶于夜色里。他背着手走下台阶,目光黯沉,谁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安公公就叹气,然后高声报:“摆驾鎏樱宫——”
慕文烨点点头走过来,从冷秋身边经过,却自始至终未看她一眼。他的龙袍一角被风吹起,腾空时划过她的面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冷秋想,今日午后,当傅妃被他当众无视时产生的悲伤一定比她现在还要浓重吧。不过她还是未出一言,她认定的事情,从来不会轻易改变。
而另一边。
话说这帝王的轿辇形势浩浩地抵至清冷月光洒满庭院的鎏樱宫东偏殿,苏依这个主子就同宫内的许多太监宫女们一起黑压压跪了一地,后得了陛下亲口平身之令后才缓缓起身,随着他进了宫去。
苏依不愧是名动皇城的一代才女,这宫内的摆设自然也不如旁人那般俗气,每一处似乎都有自己存在的道理。就一如她自己,对自个儿的定位明确,几乎不会做无用之事,也从不结识无用之人。
生活得可谓是通透。
她的不大宽敞的偏殿里还算温暖,空中萦绕着淡淡的茶香,很是好闻。
慕文烨就坐下来环视着她的寝殿,手指轻点桌案,然后淡淡开口赞赏道:“你这殿内显得颇为雅致,倒是不像后妃该有的模样了。”
垂于双鬓的宝石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而发出细微碰撞之声,苏依便启唇,柔声反问道:“那陛下以为这后宫嫔妃的寝宫该是如何?”
“不是胭脂水粉,那就是鲜花香薰,倒是很少有人同你一般充斥着悠悠茶香。”
苏依也不谦虚推辞,只是为他斟了盏茶,浅浅扬唇回答:“那倒是没错。就连冷秋姑娘这般妙人,听说宫里都是富贵珍稀的沉水香…想必,是嫔妾同旁人的喜趣都不一样罢了。”
“她?”慕文烨转着茶杯眯了眯眼,“不过是皇后喜欢沉水香,她便一直燃着。不过,朕瞧着,你和她倒是关系极好。”
“也说不上极好,只不过分外投缘罢了,”她水眸含笑,然后若有所思地瞧了慕文烨几眼,“今晚的陛下,似乎心情不是很好。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嫔妾也可为陛下分担一二。”
慕文烨拂了拂自己的宽袖,又垂眼盯了茶盏半晌才缓缓道:“你既是同她关系好…也罢,那你觉着秋儿是个怎样的人?”
本以为她会先推脱几句不应随意评论他人此类言论,然后再装模作样说些溢美之词来搪塞自己,博取好感。但慕文烨却未曾想到这个纤弱如娇花般的女子竟真仔仔细细地思索了片刻。
“若是于当下评论冷姑娘,她定然不是文人墨客所歌颂的那类女子。她不够温柔,不够顺从,可能对诗词和音律也是一知半解,”苏依的一圈圈珠链从黑色发间垂下,“但是她却是特别的。毕竟,规矩都为后人所定,又有谁人敢说女子天生就一定要高雅端庄,腼腆和婉呢?
“不过是当今世上的潮流罢了。冷姑娘虽然表面看上去有些冷冰冰的,而且显得颇为淡漠。但是内心也是柔软的,她善良却不盲目,潇洒又带着细腻。
“其实嫔妾有时也很羡慕她,毕竟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听从自己的内心。想去哪就去哪,想见谁就见谁,”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她顿了顿,然后温柔一笑问道,“所以陛下是同冷姑娘置气?”
慕文烨就点点头表示正如她所言:“她一个奴才犯了错,她却为了那人求朕,还不惜和他一起跪在御书房外。”
“冷姑娘本就重情重义,”苏依桃花样式的耳饰微微晃动着,折射出如月色一般的清晖,“这种肯为了奴仆屈尊的好主子,整个宫里也再挑不出几个了。听闻陛下和她一同长大,也早该了解了才是。”
慕文烨凝神思忖片刻,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被苏依接下来的话打断:“嫔妾听闻这世上陛下乃是最尊贵之人,却也可说是最可悲之人,毕竟身为一国之君有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有些事不能不做,而有些事却无法去做。
“冷秋姑娘却不同,她更为恣意一些。陛下,您何不好好护着她这份恣意呢?毕竟陛下更为了解这是个多么难得的东西,不是吗?”
放在桌案上的手,不晓得何时已慢慢握紧成拳,虽说慕文烨看似一副挣扎模样,却早已被她说服。于是他缓声道:“如此说来,朕的确该饶恕则个,”然后看了看温婉动人的苏依,锁了锁眉头,“可是朕…”
“无妨,”她一向通情达理,是以就道,“陛下可先去处理冷姑娘的事情,嫔妾晓得陛下既是把今夜允给了嫔妾,自然不会徒留嫔妾一人。”
口脂殷红淬娇容。慕文烨愈发觉着她是个贴心的女子,就拍拍她的手,起身:“朕答应你,朕去去就回。”
茶袅袅,月华澈,夜风凉。她的一个贴身婢子瞧着帝王毫无留恋离去的背影,便上前至苏依身侧,不解地问她:“宁主子,陛下好不容易来鎏樱宫一回,您为何把他让出去了?”
苏依就抬手,不紧不慢地剥开一个果子壳置于冰桶之上,然后拾起茶盏搁于唇畔,含笑刮了刮那个侍女的鼻头:“哪里是让出去的?”
冷秋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远比旁人看出来的还要重,倘若此事一刻未完,陛下便一刻不得安稳,怕是人在她宫里,却坐如针毡,心绪远洋。而她这般,不仅能救了冷秋,还能留得个好印象。
毕竟,其实陛下缺的,只是个台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