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跟着韩襄客回去他住所,还以为会看见一方浮夸无比的院落,没想到入目竟先是一片清幽竹林。
顺着羊肠小道又走一刻钟,方才来到韩襄客所居竹屋前。
竹屋简陋,从窗口望进去,屋内摆设便能一目了然。只一把琴,一张床,一把剑。
而那把剑汤小白望着它有些出神。
“不知徒儿爱喝什么茶?”韩襄客坐在院外石凳上,覆手从储物袋中翻出套器具来开始煮水。
汤小白收回视线,坐于他对面。
这方竹林清素静雅,与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轻佻模样倒像是两个极端。
韩襄客抬手唤水进壶边含笑道,“这煮茶的水啊,山水至上,江水中,井水下。为师当时之所以选定此处,正因旁边就有汪山泉水,源清,水甘,品活,质清。”
话音落,水尽数入壶。韩襄客盖上壶盖道了句不错。
汤小白望着韩襄客,韩襄客望着壶中煮的水。时间仿若静止了一般。
林间鸟声啁啾,秋蝉相鸣,伴着水沸之音一道,不安静,却寂静。
“在那处寒潭时,你为何要助我?”汤小白轻声问道。
“什么寒潭?没听说过。”韩襄客一脸无辜回应她,又故作疑惑道,“对了,为师才想起来似乎有几日不见你了,不知徒儿这些天是去了何处?”
死不承认啊。
汤小白忽的笑了,看着他熟练摆弄茶具,反问,“师父喜欢喝茶?”
“是啊。”韩襄客承认道,“凡人皆言茶贱酒贵,又怎知饮酒不过多自欺,此物清高世莫知。”
“只是茶喝得多了,容易一直清醒。”汤小白手叩着石桌,端详着面前那盏白瓷釉茶盏,“可太清醒了,又容易陷进去不自知。”
韩襄客挑眉不语。
水沸,呜呜作响。
汤小白望了眼茶壶,起身行礼,“无论师父承认与否,都要多谢寒潭相助。徒儿告退了。”说罢,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师父好茶艺。”
韩襄客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直到看见壶中早已沸腾许久正在喧闹不停的沸水之时,方才失笑领悟。
不过三个月,她竟已学会调侃别人了吗?
煮过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
“可惜了这好水。”韩襄客自言自语,端起将水倒掉,又一声轻叹,“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
“只是醒的太久累啊。”
可若是不醒着,他会更害怕的。怕哪日一醉,就再醒不过来了。
或是说,再不愿醒过来了。
韩襄客收了茶具坐在石桌前,又望着汤小白离去的方向沉吟良久,这才起身转去竹屋背面。
那里有一小汪清潭,潭中有一条鱼。
仔细看去,正是当日为玄圭和汤小白引路那条。
韩襄客道,“她已走了。”
鱼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懒洋洋摆了摆尾,“他最近还好么?”
韩襄客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摇头道,“不好。听说自两个月前开始便日日下山饮酒买醉,如今已被大长老关禁闭月余了。”
鱼又哦一声,喃喃道,“也好,也好。”
“何不我助你入他梦去,你们说清此事,你叫他等你百年,给自己留个心愿,也给他留个念想?”韩襄客道,“以旗亭如今修为,活过百年并非难事,你们不是绝无可能。”
鱼翻身吐了个泡泡,“不必。”
百年啊。百年呢。她实在舍不得叫心爱之人苦等百年。不然也就不会做出那般夸张喜欢美少年的模样蒙骗于他了。
“百年而已。”韩襄客苦笑。百年算什么,再长不过弹指一挥间。殊不知为渡那人重生,他又等了多少个百年。
鱼不说话了,渐渐沉入潭中。
只余韩襄客一人独站潭边,一如两千多年来没有她在的每一天。
无声,寂寥。
与韩襄客的清寂不同,此时南穗的院中正一片欢声笑语。
这几日在景郁的陪同下,南穗总算答应走出房间到处看一看了。当下正蹲在地上逗弄着自己的两只灵兽。
为保它们,她可连命都差点搭进去呢。
南穗伸出食指挠了挠山月下巴。它一脸满足的眯起眼享受来自主人的爱抚。冷不防被突然冒出来的吃醋的星川一撞撞到旁边,后者很快代替了山月将下巴放在南穗指尖上,滴溜溜黑豆子般的眼睛正渴求盯着南穗猛瞧。
山月在旁哀哀叫了几声以示不满,结果又遭来星川一阵猛啄,头顶细羽顿时散落几根,飘在风中。
南穗哈哈大笑,笑的眉眼弯弯,神情看上去悠闲又自在。
景郁守在一旁,温和望着她不说话。
逗弄了两只灵兽半晌,南穗终于有些腻烦了,于是收了手起身与景郁一道在院中闲逛,新奇打量着他之前请匠人为自己造的这方别致园景。
南穗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问问门派中的最新八卦,一会儿又问问课业学到了哪里,就是刻意避开那个名字,绝口不提。
景郁亦不逼迫,只跟在身旁,她问什么便答什么。
南穗叽叽喳喳欢欣雀跃说了半晌,直到发现再无话可说以后方才站定了,表情有些气恼的看着景郁,“师兄你怎么不生气呢?”
景郁微笑,“你,并非,不明,事理。”
所以你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南穗低下头,鼻子一酸,眼泪便啪嗒啪嗒往下掉落。
“她救了我,而我却惧她,怕她。我是不是很过分?”南穗轻声问。
景郁温和的望着她,“恐惧乃,人之,常情。只是,除恐惧,还应有,信任。”
你会怕她,一定是因为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人类往往会对于未知的事物有出于本能的恐惧,这无可厚非。
可你应当知道,这世界上并不只有恐惧,能让人克服恐惧的,是信任。
南穗看着景郁,迷惑不解。
信任吗。
她想起曾经的一幕幕过往。小白虽不爱言语,甚至有时候还很冷冰冰,却似乎对自己总是纵容。
包括那一天。
那天小白的愤怒明显是为了要保护自己啊。可又为什么,她还要怕她呢?
南穗垂下眼去。这些天她一直在逼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两个字。
那盘桓嘴边却一直被她压制下去的两个字。
堕魔。
那其实才是她恐惧的真正源头啊。
“魔,不止,流于,表面。还要看,人心。”景郁望着南穗,眼神温和。
南穗身体一颤,忽然捂着脸扭头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