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写了罪己诏,禅位晋王。此事既出,顷刻之间震惊朝野。
朝中大臣们纷纷挤在宫门口要求面圣,却无一不被拦下,得到的统一回复是:皇帝已不在宫中,自我放逐云游四海去了。元灯节过后,将会举行晋王景郁的登基大典,想见皇帝,登基大典过后早朝可见。
可是国不能一日无君啊。
大臣们七嘴八舌,又纷纷涌到了丞相府门前,要讨个说法。却被告知:丞相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这样一鼻子灰碰下来,忧心不已的大臣们只好挤去了晋王府,试图问一问这即将登基的皇帝,朝事该如何处理。
……
到今日,离元灯节还有两天。
青耕走出门,怀抱着满满一大堆折子交给门外等着的太监,声音清脆,“殿下说了,今日的折子已在这里,接下来的时间他要休息。”
太监忙笑着唱诺,接过折子一溜烟跑远。
待青耕传过信再回去的时候,景郁正伏案而睡,看样子是累极了。
青耕叹了口气。
十天前景郁突然毫无防备接手那个耽于美色、不问政事的景苑留下的烂摊子,想必也很是头痛吧。
他忙拿了毯子来轻手轻脚盖在景郁身。
景郁睫毛颤了颤,轻轻睁开眼。
“什么,时辰了?”他疲倦的揉着眉心,面色有些苍白。
“快酉时了。”青耕心疼看着他。
自从十天前汤小白逼着景苑写了罪己诏禅位,这十天来景郁就没睡过两个时辰以的觉。
每天处理完国事又立即赶去南穗那边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常常守到凌晨才回,没一天得闲。
“去看她。”
景郁站起来,身形晃了晃,青耕忙前扶住,委屈道,“景郁,你该休息了。”
“不碍事。”景郁摆摆手,温和微笑,“走吧。”
冬日的天黑的早,出门的时候天边仅剩下最后一抹阳光的点点红光仍旧在光秃秃的树梢间徘徊,恋恋不舍。
景郁问青耕道,“忘忧剑呢?”
“在这。”青耕自储物袋中掏出一把通体泛着幽幽青光的细长宝剑递过去,迟疑道,“真的要将它送给南穗吗?”
忘忧剑与景郁的佩剑归真乃出自同源,皆是当年妖王所赠至宝,如今就这么送给南穗,青耕实在有些不舍得。
景郁看了一眼逐渐暗下去的天光,喃喃道,“日后,不能陪她,所以……”
所以,就将忘忧送给她吧,代为守护,且做思念。
两人走到南穗院落时,就听里面正传来南穗咯咯的笑声,似乎很是开心。
景郁听着,苍白的脸浮现起一抹笑意。
很快有下人进去传话,里面笑声顿消。
下人出来道,“王爷可以进去了。”
景郁点头,看了看身边青耕,皱眉嘱咐,“进去了,不许打架。”
青耕瘪嘴,想起那两只讨厌的傻鸟,心有不甘,却只干巴巴哦一声,没有抗议。
房间里,南穗正和自己两只灵兽闹作一团,见景郁进来,颇有些不自在,人也跟着闷闷不言语。
景郁见她气色照昨天更加红润,心里松了口气,唇畔也挂起了微笑,“给你带了,礼物。”
说着,命青耕将剑呈。
南穗见到是配剑,眼中一喜,只是很快又变得怏怏不快,嘲讽道,“我的手废了,连御医都说从今往后再不能握剑,师兄又何苦此时送我佩剑,故意看我笑话的么?”
景郁的笑容有些发涩,“我会找,更好的……”
他本想说会找更好的医生来为她治手臂,只是话说一半却被南穗烦躁打断,“我不需要!”
她怒气冲冲,“如今师兄就要成为人间帝王了。九五至尊,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又何苦非要日日来我这里讨嫌?”
景郁垂下眼,深呼吸一口气。他知道她是受了伤,落下了病,所以才会情绪不稳。
南穗自知不该这样无缘无故对他发火,心底忍不住烦躁更盛,没好气道,“坐吧。”
景郁嗯一声,果然乖乖坐下。
南穗见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暗骂了句呆子,又有些想要发笑,到底还是忍住了,不冷不热道,“你忙完了?”
景郁感觉她似乎正在气头,默默应一声是,然后继续沉默,生怕再惹她不开心会直接将自己赶出去。
这个笨蛋。
南穗生闷气。
这么晚才来看自己就算了,也不知道说几句软言细语哄一哄,只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生怕自己还不够堵是不是。
她怒道,“我要睡了。”
景郁呆呆,半晌方道,“好。”
起身带青耕出门。
南穗郁结,干脆翻过身用被子一蒙头。
走就走,谁在乎。
景郁隐藏起眼底浓浓失落,命青耕将剑放下,很快走出房间,再度回到那个寒冷的冬夜里。
门外正有太监恭候,见景郁出来,忙迎,焦急道,“殿下,是工部尚书顾长青又带着老皇帝的那批旧部来闹了,要求陛下给说法呢。”
顾长青那些人是当年由他父皇一手提拔起来的旧部,自然也就忠于父皇亲选的景苑。
如今景苑失踪,留下一大堆烂摊子不算,还有这些大臣们,也总是隔三天就要来王府闹一闹,质疑景苑是受人胁迫,阴阳怪气要求他交出景苑,实在令人头疼。
“走。”景郁锁眉,大步往外走。
离元灯节还有两日,这件事,是该彻底解决了。
……
……
晋王府外,此刻正乌泱泱围着十数名大臣,口中皆嚷着要为景苑讨公道,引来不少路人驻足围观。
不多时,大门打开,青耕走出来。众臣纷纷向前挤过来,嚷道,“晋王呢?我们要见晋王。”
青耕白了他们一眼,昂起头道,“晋王在书房等候诸位。”说着,将人往里带。
以顾长青为首的大臣们气势汹汹,在青耕的带领下走进书房。
景郁正在批阅傍晚新送来的一批折子,少年持重,有些本就立场不稳的大臣见到他这幅专心致志的模样,心底多少有点复杂。
要说处理朝政的能力,这十天来景郁所做他们确实都见到了。
瀛洲灾荒,流洲税银贪污,还有京都城大火后灾民的安抚,他都处理的很好。
若说血脉,景郁乃皇后嫡子,虽然自小被送出去抚养,可按理来说,他才是真正的皇位继承人。
怪只怪……
没给大臣们继续反思的机会,顾长青轻咳两声,拱手道,“请晋王交出陛下。”
景郁不动声色,继续批阅着奏折。
众臣对视一眼,顾长青身边心腹宋垣御史及王左拾遗见状纷纷跟进,“请王爷交出陛下。”
景郁终于放下了朱砂笔,端坐起来,目光仔细扫视过群臣,似乎在记他们的面貌。
这个举动让众臣心中忍不住打鼓,毕竟三天后就是元灯节了,元灯节一过,若还找不到景苑出来澄清,景郁就会登基为帝,他们实在说不好届时景郁做了皇帝后会不会一一收拾他们。
有胆小的大臣,已经开始往众人身后躲。
景郁却并没有打算放过,对身边太监道,“将今日,来得人,都记下。”
太监忙低眉顺目应诺。
景郁点头,神情淡淡,端了桌的一碗茶,示意青耕开口。
青耕道,“殿下问诸位来此都为何事?”
这……
众臣面面相觑。这不是刚刚说完吗,怎么还来问。
疑惑刚刚浮现脑海,有聪明的大臣立刻懂了。这是先记下名字再提问,若现在再有谁开口问皇帝去向,便表明是站在与晋王对立的立场,这样记下来,更方便以后逐一整顿朝纲,剔除先皇和景苑遗党。
适才还吵闹的众臣瞬间安静了一半。
顾长青前一步,照样将背脊挺得直直,“臣是为皇写下罪己诏后便失踪一事前来,还望晋王能交出陛下一证实虚,不然,臣宁愿请辞归乡也绝不侍奉二主。”
顾长青此话既出,大臣们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侍奉二主。他这是直接给晋王安了造反的名头了,当真是不怕死啊。
顾长青身后的宋垣见了,也跟着再度表明态度,“晋王若仅凭来历不明的一封罪己诏就要执意登基为帝,还请恕臣等实在无法承认王爷身份。”
景郁沉默聆听,不时点头,似乎是在对顾尚书和宋御史的话表示赞同。
待他们纷纷表达自己的意见后,方才再次示意青耕开口。
青耕道,“殿下说,他并不知道皇帝下落,如今也派人去寻了,相信不日便会有结果。”
顾长青可不吃这一套,直言道,“王爷说的结果不会是元灯节以后吧?”
他冷哼一声,“陛下写罪己诏的时候,身边只有王爷一人,然而陛下写完便失踪了,不若王爷自己站在臣的立场想一想,此事是否太过蹊跷?”
景郁点点头,赞同他,“确实蹊跷。”
顾长青本来以为他会竭力反驳,这样自己就可以找到他话中的漏洞,然后将他的谎言拆穿,没想到居然承认的这么痛快。
顾长青一时有些语塞,干脆耍无赖,“无论如何,王爷想登基,务必要拿出更能令人信服的证据才行。”
景郁点头,“青耕。”
青耕理直气壮道,“证据自然是有的。因为顾尚书刚刚说错了一句话,陛下写罪己诏的时候,身边并非只殿下一人。”
说着,对门外招呼,“抬来。”
很快,就见一队御林军抬着几个伤重不一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些人皆是当日守在陛下身边的近侍。”青耕对几个男人道,“接下来我问你们的话,都要如实回答。”
几人忙连连称是。
“皇帝写罪己诏的时候可有人逼迫?”
一来就问这种问题啊……男人们表情有些犹豫,想起当时汤小白的可怕气势,其中一个赶紧表明态度,“没有!”
另外几个听了,紧跟着斩钉截铁摇头,“对,没有。”
“当时那汤小白可在场?”顾长青急急插话。
他最近也一直在找这几个人,宫中分明多少禁军都看到汤小白闯进去了,怎么皇帝会在没有人逼迫的情况下写罪己诏呢?
他不信。一定是这些人吃了晋王什么好处。
几个禁军相互看了看,承认道,“在场。”
“但是没有逼迫。”忙又补充。
这……顾长青皱眉,“那你们可知道皇帝写完诏书去了何处?”
几个禁军摇摇头,一脸茫然。
顾长青气愤一挥袖,这算什么?!
青耕问,“这回可问清楚明白了?”
宋垣怒道,“不明白!怎么能听这些人的一面之词?”
这下连身后跟着同来的大臣也有看不过眼的,忍不住出言质问,“那宋御史什么意思?一开始要证人,如今证人来了却又不信,是要逼着晋王承认他造反了是不是?”
宋垣回头,“是这事有蹊跷!”
景郁不疾不徐看他们争吵,待几人吵的差不多了,又点头道,“确实蹊跷。”
又蹊跷?
这下就连顾长青也有些发蒙,怎么这晋王非但不着急,似乎还一直在……向着他们在说话?
青耕站出来道,“殿下想问问诸位大臣,不知罪己诏的内容可看了?”
“……”
众人沉默。确实看了。
青耕见没人说话,接着又问,“那内容可有什么是不符合实际的,以至于让诸位觉得此事有问题,定是皇遭人胁迫才不得已写下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下头去。那诏书景苑列下了骄奢淫逸,刚愎自用,内外异法等十条罪状,每一条皆举出了实例,罪状属实,这点确实……没法反驳。
顾长青张了张嘴,又闭了嘴。
怪只怪景苑实在不争气,自己将一手好牌打了个稀巴烂。
僵持之际,门外又有声音响起,众人回头看,竟是称病在家的丞相李普来了。
顾长青见了,眼前一亮,忙前拱手行礼。
李普却不看他,径自走到景郁身前,直接跪地磕头,“老臣相信罪己诏确是皇帝本意,从今往后愿追随殿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丞相啊……
众臣一愣。
丞相可是当年的太子太师,按理说是绝对的景苑一党才是,怎么……
顾长青愣愣不知所措,如今既然丞相都出面效忠了,他一个小小的工部尚书又能再说什么呢?
顾长青长叹一声,也跟着跪了下去,“是……臣错了。”
有了两个带头的,其他臣子自然也跟着跪了下去,纷纷宣誓效忠新皇。
景郁点点头,依然是波澜不惊,问太监,“今日的人,都记下了?”
太监道,“都记下了。”将名单递。
底下群臣一声不吭,悔不当初。
景郁接过,看了一眼,“赏。”
……赏?众人不解这是何意。
青耕道,“殿下说,敢于直谏,此皆良实,当赏。日后还望诸位能够继续为国效力,进尽忠言,以光先祖遗德。”
顾长青听罢,首当其冲磕头,“谢主隆恩。”
……态度居然变得这么快,还没登基就先认主了。顾长青身后大臣心中都有些忿忿。好处怎能都让他占了,于是也紧随其后叩首道,“谢主隆恩。”
言真意切,君圣臣贤。
景郁点头,亦不推辞谦让,“众爱卿,平身。”
……
待众臣离开,一直板着弦的景郁才慢慢放松下来,疲态尽显,脸色愈发苍白虚弱。
青耕心疼扶过他,“去睡吧。”
景郁点点头,向居室走去,又不放心,“还是再去,她那里,看一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