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子,客气了。”
面色微白,晏知秋唇边勉强勾起一丝浅笑,端起面前茶盏,轻啜一口。
“原是知秋欠下人情,理当做东,此刻竟做了客人,实是失礼。”
“世事无常,随缘便是,无需刻意强求。”
谢家康声音淡淡,无波无澜,转头看向静香,眸色柔和,茶案一旁,小炉之中炭火正红,她手握铜钎跪坐近前仔细侍弄,似对耳边的言语并无所觉,晏知秋微微一怔,衣袖之下,双手握紧,指尖扣入掌心。
“谢公子,今次孤身前来,知秋非是为了听君一句各自前行,亦不是为了随遇而安。”
谢家康摇头,神色未变。
“月前回予绍卿兄的书信之中,在下已将该说的话尽数说明。”
“幸得谢公子坦诚相待,我心存感激。只是,有些话若不亲自相问,终归不会死心。”
晏知秋咬紧下唇,再开口,已带决绝。
“公子于信中言及自己身体病弱,家事艰难,实非良配,我却不觉得。”
“是吗?”
“正是,谢家世代为商,在锦城已根深叶茂,虽亲族零落,却有公子善加打理,上下通透。商之一道重信,公子更重仁义,兄长虽未在家中掌事,却也听得叔伯亲长言及公子为人处事,无不佩服。知秋一介闺阁女流,困于内宅之中,见识浅陋,却也知公子人品性情俱佳,若说白璧微瑕,唯一美中不足之处,莫过于父母早殇,身体病弱。”
静香手中动作一顿,谢家康瞧得清楚,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在洛陵一国,世人眼中的天命不永,皆为福祉浅薄。”
“只此一节,我并不在乎。”
晏知秋眸中浮起一缕悲伤,摇头道。
“樊城晏家世代人丁兴盛,长房一脉亦如此,唯知秋与兄长母亲早逝。父亲续娶,继母福泽深厚,膝下自有亲生子女承欢,兄长一心苦读,有入仕途之志,我却是个无可依谤的多余之人。姻缘之事,我本只听凭父兄做主,然,公子人品出众,实为良配,我心中早已清明,也便有这诸多唐突之举,更有此番不知轻重的话,想要说与公子听。”
话已尽,晏知秋面色平静如水,静香垂眸跪坐,手中的铜钎已许久不曾动过,炉中炭火艳红,她一颗心亦如同置于其上,熨帖有之,煎熬有之,更有些说不清道明的心绪缠绕其中。
“阿香,水已滚了,仔细莫要烫着。”
“哦,是。”
静香匆忙点头应下,谢家康静静地看着她用新茶换去两只冷盏,手中动作不徐不疾。许久之后,他端起面前浅盏,送至唇边,细细品过,眸中亦作雾气氤氲,转而看向晏知秋。
“晏小姐所言出自肺腑,在下听得仔细,亦心有感佩。然,小姐品貌出众,兼有家世,若非情势迫人,自有锦绣姻缘相候,不必委身屈就。”
“公子当知一句,身不由己。”
晏知秋眸色沉静,谢家康微微摇头,盏中茶汤金黄,带唯苦,他唇边一丝笑容之中亦含苦涩,眼中偏偏仍有些希冀不肯褪去。
“世事艰辛,在下深知,心中却有些执拗,不愿丢弃,只望着能于有生之年,候得倾心之人,相伴终老,而非屈从生计,草草决定,误己误人。”
“谢公子,我…”
晏知秋双眼猛然睁大,眸中平静不复,谢家康再摇头。
“晏小姐碧玉年华,父兄尚在,若已心有所属,不妨言明,若求得亲眷做主,可成美事,好过埋没心意,一世蹉跎。”
“你怎知我…”
两颊微红,晏知秋掩口,隐下后面的话,谢家康垂眸,淡淡道。
“有情或是无意,骗得了自己,瞒不过旁人。晏小姐,节气寒凉,这茶若是再不饮,该冷了。”
“多谢公子,提点。”
手中握浅盏一只,晏知秋送至唇边饮尽,起身对着谢家康一福。
“知秋自会为己一搏,也盼先生得偿所愿,自此别过。”
“晏小姐,慢走。”
转身而走,晏知秋行出几步,绕过一进屏风忽而停下,回眸看向茶案前相邻而坐的两人,眸中多了几分深意。
雅室之内重归寂静一片,唯有红炭剥落银屑之声毕毕剥剥,静香取下铜壶,为暧炉之中换过新炭,重新递在谢家康手边,他接过,斟满一只浅盏放在她面前桌案之上。
“且歇一歇,今日带你来此,只为品茗,不宜劳碌。”
放下手中铜钎,静香端起茶盏,有清香萦绕鼻息之间,入口醇厚,回味悠远。
“少爷,怎知晏小姐早有中意之人?”
“这个,并不难猜。”
小丫头抬头望过来,不再有闪躲,眸中清澈如旧,谢家康唇边的笑容隐去苦涩,多了些无奈和宠溺的味道。
“雨天道路湿滑不假,官道相遇仓促,采萱递来的拜帖却过于精致,当是早早备下,刻意为之,这是一则。”
“嗯,少爷所说在情在理,那第二则呢?”
静香点头,面上却是隐隐烧红,如此明显之局,她竟身在其中而不自知,一味由着心性行事,实在惭愧至极,此刻,唯有硬着头皮强自镇定,谢家康微微一怔,轻轻摇头,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第二则破绽便在倚竹,她是晏小姐随身近侍,言行有失自是丢了主家颜面,非是毫无所觉,亦不是有恃无恐,而是心有不忿,替主子心急惋惜。她本无心,竟引得你真真动了气,同她顶上,实是让我心中着急。”
“少爷,我…”
两颊桃色愈发明显,静香脑袋越埋越低,谢家康轻笑一声,抬手理过她额前一缕微湿的发丝。
“有我在,莫怕。其实,今日但凡她再多说一句,阿晋自会入内,将她主仆二人请走,便也无这后面许多事了。”
“那…第三则呢?”
“第三则,便是晏小姐自身,她口中言之凿凿,情理皆通,望过来时,双眸之中却是平静至极,她情意在心,早有所系,纵有言语精巧,却骗不得人。”
谢家康话音落下,意犹未尽,小丫头忽然抬起头看过来,眼中似有懵懂,又似尽数化作清明,他张了张口,有些话将出未出,忽听得她腹中隐约一阵“咕噜”作响。微微一怔,他摇头而笑,将桌案之上细瓷小盘,推得离她更近了些。
“肚子若是饿了,更是骗不得人。快些拿去尝尝,垫过肚子,稍后还有一盅甜羹,待你用过之后,我们再启程往青石巷而去,可好?”
“嗯,好。”
窗外雨声渐歇,内室不见寒意。街巷之中,道路皆以石板铺就,却是颠簸,马车行至别院,静香背着书箱下车,往东院而去,整整一间厢房,留作她一人安置之处,负责接引的婆子姓王,四十岁出头年纪,人生得富态,言语亦是温和。
“小娘子,可先在内室换衣,晚饭稍后有人送来。待得用过,肚腹内不再空空,便可在隔壁间汤池子内浸浴暖身,时近冬日,有这一汪温泉水养着,便不易染了风寒。”
心中轻快,静香眉眼弯做新月,福身一礼。
“多谢王婶照应,婶婶唤我阿香就好,我先前在少爷院中小厨房内是专门煎药的,稍后还得去看着药炉。”
“原是如此。”
王婶将静香上下打量一番,点头笑道。
“这落霞镇比不得锦城内繁华,胜在地方宽阔敞亮,守园子的人少,规矩更是不多,唯有一条人人都记得,那便是少爷喜清静,不惯吵闹。每每前来暂住,皆在这东院内不远处的玉笙阁安置,身边只得谢晋随侍,我一个粗人但管侍弄这院中花草,从不往那处去扰他,小娘子却是不同。”
“王婶只管笑话我没规矩。”
撅了小嘴,静香蹙眉,作了置气的模样,王婶再是一笑。
“罢了罢了,不招你了,我且去忙园子里的事。出了厢房穿过一片竹林,玉笙阁就在后面,你稍后可自寻去,若能到得少爷近旁,能多少照应些,也是好的。”
王婶备下衣裙暖和舒服,石蕊色配蛋壳黄瞧着鲜亮又精神,静香为自己梳了双丫髻,用过清粥小菜,提了盏风灯直出厢房,往竹林而去。
雨后夜色空蒙,脚下的木栈道平坦宽敞,却带湿滑,静香走得小心。林间泥土味道弥漫,混着竹叶的淡淡清香,她闭目深吸一口,只觉浑身皆是舒畅。不多时,前方隐隐有灯火点点,当是玉笙阁在望,她心中微松,脚下步子越发轻快。
翠竹渐稀,栈道尽头正是一进院落的拱门,檐下早已掌灯,匾额上三个大字清晰工整,正是玉笙阁。
唇角不觉勾起,静香正要抬步而入,忽然听得内里有人声传来,异常熟悉,清晰可辨,字字句句,却不是她该听的。
停步侧身,她熄了风灯,隐在一处光线晦暗的角落,默不作声。
一墙之隔,咫尺之外,院落幽静一角,有三人相对而立。
石远眉心深锁,负手于身后,在他面前不远,采萱一身黑衣劲装,全不是平素丫鬟打扮,双手被谢安反剪在身后,半点动弹不得,眼中一片颓然。
近旁一张木椅之上,谢家康独自而坐,面色苍白,透着疲惫,声音亦透着沙哑。
“石伯,你且说说看,依洛陵律,循益州例,家生仆役背主私逃,该如何处置?”
“若报至锦城令尹处,当判面上刺青,充作官奴,服役十年,方可再行买卖。”
石远言罢,对着谢家康拱手一礼。
“少爷,可要老奴连夜押送采萱回城中候审?”
谢家康摇头,淡淡道。
“不必了,直接逐出家宅,永不复用。”
“少爷此举,怕是正顺了她的心意。”
石远看向采萱,冷哼一声。
“不若交予令尹处置,想来自有公论。”
采萱面上血色褪尽,看向石远,唇边笑意凄冷。
“少爷待下宽仁,他已然立定主意,想要放我一条生路,石管家又何需如此相逼?”
“我逼你?”
石远冷笑,眸色中发没有温度。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并无旁人相逼。老爷夫人在世之时,对你颇为看重,留在身边近前。他二人仙逝之后,少爷亦待你不薄,多次欲为你寻觅良人,托付终生,你都说无心婚嫁,只愿守于霁云斋内,聊表心意。如今你的心意倒是终于藏不住了,少爷不过出城小住,你竟蓄意私逃,着这一身衣衫,与江湖盗匪无异,却还妄求少爷宽仁,简直是做梦。”
“我…”
采萱语塞,身子不觉挣扎,压在她腕间力道却是陡增,她拼命侧头,却看不清身后的人,眼中渐带赤红。
“我的心意,难道真的无人知吗?
她话音落下,谢安一径沉默不语,谢家康看向两人,思索片刻,缓缓开口。
“采萱,我给你给个说话的机会,你心中有何委屈不甘,可尽数直言。今日过后,我送你离开锦城,无论在何处,凭你的才智和心思,总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如何?”
怔愣许久,采萱终究回神,似恍然大悟,唇边有了丝极浅的笑。
“少爷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五年前,下手的人是你,却又不是你。有人想要借你的手,除去两颗眼中钉肉中刺,你可知道,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