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日出不似别处慢吞吞,非得按部就班走完启明、勾边、渲染、爬升等一系列程序。草原的日出,比那要活泼得多,壮阔得多,也狂野得多。
当苜蓿草上的露珠开始反射钻石般的光泽时,一群小鸟从水边的栖息地苏醒过来,·发出尖利的叫声,如离弦的利箭般径直飞向天空,草原上的日头便被唤醒了。
天空变成了一整片的金色湖泊,玫瑰色的云朵断断续续地漂浮在湖面上。红日像是刚从炽热的火炉里攫取了足够的温度,带着一往无前的热情从地平线上跃起。牧草与水泊,峡谷与山峦,全都翻染着赤红与金黄。
早起的牧人已经赶了马群,在寿昌湖浅水处开始洗涤。水里站了百二十匹马,仆佣们用毛刷一遍遍清洗,直到长长的鬃毛顺贴着伏在皮肤上,水流涓涓而下。
不远的草场上,另一群已经洗完的马匹开始发足奔跑,鬃毛上的水珠逆着阳光一路洒落,远远看去,倒像是一串串晶莹透亮的珍珠链子。
按照龙家的安排,次日一大早,众人便被仆佣们叫醒,洗漱完毕后,聚在一起用餐。
早餐倒是简单可口,羊肉炊饼配一壶俨茶,提神醒脑。又另用小锅,吊在生好火的木堆上,用去壳粟米加清泉水,细细熬了粥,色泽金黄,入口即化,颇受女宾们欢迎。
众人食毕,便由龙家老大一路殷勤陪护着,来到湖边洗马处。
龙家养马时日不长,走的是贵精不贵多的路子。整个马场,不过四群马,每群百二十匹,共计六百匹马左右。
数量虽然不多,马种却颇精良。龙念远不惜重金,从于阗、花汗、乌孙等地引进良种,又请了经验老道的牧马人,精心喂饲,自觉自家这批马实是骨骼优秀,傲视群伦。是以打一开始,目光就放得极长远,想要的不是眼皮子底下这点市场,而是整个河西路甚至京城的销量。
一匹良驹,本地的豪客若肯出一百两银子,京城贵人们的出价便能翻个五倍。便是扣除路途上的耗费,这差价也足足有余。
奈何这批让龙念远十分自负的马儿,却似是不能入李允顺的青目。
“龙老大,你这些宝贝马儿怕是不能负重吧?我瞅着这腰身细长,骨架不大,腰腹不过一围之量。若是套上马铠,骑上一个壮汉,估摸着就到了耗力极限。再加兵甲的重量,怕是要被压垮。这体高也太高,若没有马童帮忙,军情紧急时极难上马。不好,十分不好!“
龙念芳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模样,气得捏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顾及到做主人的待客之道,以及李允顺的身份,这一鞭子硬是没有挥出去,算是她龙五小姐少有的雅量隐忍了。
昨晚两人搭档,你抢我夺,完美配合,顺利错失宝剑狐裘,便自此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龙念芳看李允顺,油嘴滑舌,放荡不羁,比他的同侪曹宗钰,差了天远地远。
李允顺瞅龙念芳,疯癫泼辣,毫无女子习气,直是个错生了壳子的男人婆。
两人大路朝天,鼻孔各一边,本是断然没有继续交往说话的兴趣的。
今日龙念远陪诸人出行,却偏偏分派了李氏兄妹给龙念芳照顾。
龙念芳且还推脱不得。
龙念远自己要陪最紧要的郭曦和安舒两人,分身乏术。
于阗的尉迟德兄妹与曹安康稔熟,龙念芳便拜托了曹安康照应。
敦煌城里这些高门子弟,原本就与龙家熟不拘礼的,自是不用特意照顾。
就只剩了这夏州来的李氏兄妹,身份地位不低,关系不远不近,自是需要好好招呼,这一数下来,可不就成了龙念芳的分内之事?
李允顺却偏不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反而一个劲儿地朝安舒那儿凑。
龙老大一番看似谦虚,实则自负的介绍,没等来安舒郭曦的点评,倒先等到了李允顺一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批评,不免有些脸色发绿。
李若兰跟在兄长身后,自是也听到了这番话。心里好笑,知道这是李允顺故意挑刺。龙老大撮合安舒与郭曦的意思太过明显,李允顺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憋着一口气,趁这儿找补呢!
虽说自家这位兄长行事经常不靠谱,多有异想天开,不管不顾之处,李若兰不得不时刻紧跟着,以便及时善后。
不过言辞之间,得罪个敦煌本地富商,这等区区小事,显然是他夏州完全不放在眼里的。她可不用在这种事上,去折兄长的面子,也就放任不管了。
说起来,他兄妹二人,本就不是为了相马而来。
曹宗钰今日一早就不见踪影,只是龙念远代他跟众人告了个罪,说是临时有事,已经返城。她顿时兴趣便少了一大半,若非还需顾及颜面,今日压根儿就不想出来凑这份热闹。
如今兄长出言,削龙家面子,她便也就懒懒地看个热闹,就当苦中作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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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宗钰今日走得非常突然,安舒晨起的时候,阿冉跟她回禀,说世子一早来过,交代了几句话就走了,没让惊扰安舒。
其他话倒还罢了,无非是叮嘱阿冉阿宁注意防卫,万事小心。卫队不可离远,骑马的马匹马具,食用的食物器具,都要确保安全。诸如此类。
但有句话,却让阿冉觉得好生突兀,百思不得其解。
曹宗钰那句话是这般说的:阿冉,我想起来,我们私自入城那日,你的易容术使得极妙,想必是有个好地方,好师傅,才能教出你这般的好弟子。
阿冉学给安舒听了之后,安舒笑出了声。
这副好心情甚至一直保持到郭曦出现。
郭曦也觉出了异样。安舒今日看他的神情,颇似狐狸看到鸡。
他出言暗讽了几句,安舒都笑吟吟地,一副风轻云淡,不跟他计较的潇洒模样。
他却是没安舒这般好心情。敦煌城内的信息也已经报给了他,职方司辖下出了这等事,他自是动怒,本想立即动身回城,却听说了曹宗钰已经回去的消息,想了想,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这事虽然出在职方司的地盘上,隐患却在归义军那里。曹宗钰本就该比他更着急上火才对。
此时几人虽同站在一片草丛之中,沐浴在同一片霞光之下,却各有各的想头,各有各的心机,李允顺一番不讨喜的话儿说完,竟是冷了一会场,无人转圜。
安舒自来是挑事的主,干不来劝架的活儿。李若兰存心看热闹。龙念芳只会用拳头解决,口舌修炼尚不到家。郭曦心思不在此处。
龙念远口里有些发苦,心里飘过一句话:豪门子弟,果真不好伺候!
倒是帮安舒牵马的穆拉,忽然说了一句:“这些马不是用来打仗的。“
马上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穆拉顿时紧张起来:“我说错了话,请大小姐责罚。“
曹宗钰回城之时,特地把穆拉留下来,供安舒使唤。他自是知道这位大小姐在主人心中的分量,不敢有半分不敬。
安舒摇摇头,微微俯下身子,看着他,含笑说道:“我倒忘了,你以前在大食,是养过马的。据你看来,龙老爷这批马,资质如何?可还看得过去?“
穆拉受到安舒鼓励,壮起胆子,朝龙念远说道:“龙老爷的马儿,长得都很好看,要是送给大官儿们,大贵人们,他们一定很高兴。“
“你为什么说这些马不能打仗呢?“
李允顺洋洋自得:“自是因为我方才说的,不能负重的缘故。“
安舒不满他插嘴,瞥他一眼:“天下这么大,只有你铁鹞子一支骑兵么?归义军便有一支轻骑兵,不似铁鹞子那般笨重,如何便乘不得这马?前年枢密院沙场演兵,你家铁鹞子还没上好马,已被人家轻骑兵冲得七零八落,你忘了?“
李允顺不敢跟她顶嘴,只好在嘴里小声嘀咕:“只要我铁鹞子军立于马上,天下无有敌手。“
龙念芳见他吃瘪,大是高兴,笑出一脸花儿,看安舒也顿时顺眼了许多。
穆拉却摇摇头,说道:“大小姐,李世子说的话,很有道理。龙老爷的马儿,不但那个什么铁鹞子军骑不了,轻骑兵也一样骑不了。“
“这却是为何?”这下,连郭曦都有些好奇了。
他虽不擅于相马,但看这批马个个体态高大神骏,奔跑起来姿势舒展自如,速度也如风驰电掣一般,并不是一般劣马可比。
虽然诚如李允顺所言,这马在负重方面,确实不占优。然而龙念远养马,想必既不是为了巴巴地给朝廷的重装骑兵输送军资,也不是为了驾辕套车,拉货载人,便负重差点,也没大影响。
“小人在大食养马的时候,也曾见过龙老爷这种马,看上去很是漂亮,人人都喜欢它的模样。这马容易兴奋,初初跑起来,起步速度很快,一下子就能超过别的马,领先几个马身。但这些马不耐久,跑不到一百里,就一身汗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喘息不匀,跟要死了似的。军队用这种马,打不了胜仗。在大食,这种马一般都卖给不识货的异乡人,本地人是不喜欢的。”
安舒笑了起来:”照你这么说,这马徒然长了一副神驹的模样,却肩不能挑,蹄不能跑,竟是个空有其表的样子货?这若是个人,京城里便管他叫‘人样子’,这马,便直叫个‘马样子’得了。”
龙念远听穆拉说完,心中已经知道,自己这一笔,被人坑到姥姥家去了。穆拉说的这些毛病,他原本也有疑心,然而他高价聘来的牧马人跟他讲,这是马匹尚未经过合理训练的原因。假以时日,必能克服。
现今想来,这话必是诓骗自己的了,心中恨极,不由得骂出声来:“操他娘的混账王八羔子,我请的这些个养马的,竟没一个跟我说实话。”
郭曦笑道:“龙兄付的薪水想必十分丰厚?换做是我,不告诉你,有这样一笔优渥薪酬可拿。告诉了你,鸡飞蛋打,卷铺盖走人。我也不想告诉你。”
安舒也道:“何况,既然马匹是好的,这养马的草料豆料想必也不能差了,若是上下其手的话,又是一笔不小的出入。若我想的不错,龙公子这批手下,想必早已串通一气,上下勾连好了,谁也不准告诉你实情。”
龙念远细想他们的话,竟是大有道理。他于铁器一行,那是无比熟稔。从选铁到打铸,便是闭着眼睛,都能一清二楚,谁也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然而养马一道,他却是一窍不通,这才被人从马种到饲养,骗了个底朝天。
郭曦和安舒这等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于经营一途,自是无甚经验。然而对人性幽微处,竟能体察至深,可见高门世家教子,颇有其可取之道。
好在龙念远久经商场历练,这也不是第一次被骗,虽然难免肉疼神伤得紧,但脑袋里已经开始盘算,要这般那般,及时出手止损了:“适才大小姐讲道,这些马也可称作‘马样子’?”
他话音一落,安舒脸上露出微笑,郭曦更是笑出声来:“龙老大,你的算盘打得忒快!”
龙念远也抛开适才的恼怒,哈哈笑道:“若能做得这笔,大小姐便是我龙家命中的贵人,我龙老大要做个长生牌位,日夜给大小姐添香祝寿。”
龙念芳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明明刚才大哥还气得咬牙切齿地骂人,怎的这一下众人却又都笑了起来?
李若兰正呆得无聊,便闲闲地讲给她听:“龙姐姐的大哥颇是机灵,这批马儿既是得了曹大小姐一句‘马样子’的评语,便能理直气壮在京城里打出名号来,那法螺胡吹一气,谁还听个真啊?何况这马虽有诸般劣处,用于贵人骑乘炫耀,却正好能扬长避短。毕竟贵人们谁也不会披甲执锐,全副武装地上马。要说长途驱驰,别说这马受不了,那些贵人们自个儿就得先散架。就在城里城外的几亩野地里转悠转悠,这马还是颇能唬人的。”
安舒游目四顾,望着前方湖泊,说道:“我日前在方志馆,查知此地古名叫做‘渥洼’,正是汉武帝得天马之处。汉军屯田敦煌时,曾数次于渥洼水旁见到野马群落,其中有奇者,与凡马异,来饮此水。当地人夸口,说这等奇马是从水里自出的,所以是天马。武帝大喜,作天马歌咏之。”
此时曹安康、尉迟德等人也慢慢围了过来,加入他们的圈子,尉迟德正好听到安舒这段议论,不禁随口吟诵出来:“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安舒含笑朝他点点头:“尉迟太子学识渊博,令人钦佩!”手里马鞭一扬,指着前方,慨然兴叹:“从汉武到今日,千年流光,弹指而过。如今这渥洼水变做了寿昌湖,当年以龙为友的天马,世间也再无踪影。沧海桑田,人事兴废,想来真是令人摧折心肝,黯然销魂。”
她这番感慨,若是曹宗钰在场,必能与她感同身受,出声共鸣。此时在场众人,却多半只觉得这位大小姐在卖弄才学,甚是矫情。
郭曦哼了一声,正打算讽刺她一句“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猛然想起这是大庭广众,自己需得演好追求者的角色,赶忙住嘴。
却听得尉迟娇忽然说道:“佛经说,一切有情无情,无非刹那无常。成住坏空,劫劫相生,都是有为法。只有无因无缘,无生无灭,烦恼永尽,方是无为法。”
安舒说的话,大家虽不以为然,暗暗腹诽,到底还听得明白。尉迟娇这几句机锋,众人只觉每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却不知所云,连腹诽都找不到下脚处。
曹安康却与尉迟娇一样,平日喜爱礼佛读经,听了这几句,不禁颔首默思,深觉有理。
安舒看着尉迟娇,目光一闪,笑道:“娇公主境界甚高,我可是拍马不及。我这三千烦恼,一个都舍不得丢,只好陷于红尘,苦中作乐,甘之如饴了。”
自从他们开始大发议论,卖弄文字,李允顺便觉得耳中呱噪不堪,气短神闷,便是安舒说的话,他也一样听不进去,干脆骑马跑到一边,看牧人洗马,还快活松脱些。
便在这时,他发现了异样,一声惊呼,忍不住叫了起来:
“天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