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宗钰笑道:“我待会回去,一定面禀父亲,促他早下决断。我此去红柳滩,也遇到了一桩怪事。”当下便将沙州大营中发生的事情简要讲述了一遍,又道:“我们骑马冲进那浓雾之中,便失去了方向,前后左右,全是灰茫茫一片,倒似是天地之间,又别生了一处天地;空间之中,又另开了一处空间。只是造物之时,也未免过于简陋了些。里头空无一物,山峦草木,屋舍人兽,一概付之阙如。只有我们这十几个人存在于其中。”
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下,眼角微微抖动,方沉声道:“我在他们面前,谈笑自若,将这异象不当回事,不过其实心里还是害怕的。安舒,那时候我想,我宁肯置身于战场之上,与人做生死搏杀,也好过在那等苍茫虚无中,连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甚至觉得,自己便跟那地堡中见到的死卒一般无二,都是行尸走肉。”
安舒伸出手去,放在他微微颤抖的手背上,曹宗钰反手握住,抬眼看着她,轻声道:“你会笑话我胆小吗?”
安舒摇摇头,并不言语,只是凑过去,在他唇角轻轻一吻。
曹宗钰正想乘势将她搂进怀里,安舒却很快坐直,抽回手,身子前倾,低头烤起火来。
曹宗钰只好继续说道:“好在此处所在范围倒不甚大。我们每每择定一个方向全力狂奔,不过半个时辰,倒也能冲出去,只是冲出之后,便是来路。无论从哪个方向突围,出去之后,都是来路。”
“这当是灵石之力。”安舒道:“你还记得么?残卷上提到,神人有移山川去填海的神通。我怀疑,这便与你今日碰到的离奇空间有关。”
“‘纳须弥于芥子,藏日月于壶中’?”
“差相仿佛吧。残卷或有夸大之处,但从这道浓雾来看,敦煌只怕已成绝地孤城。我们出不去,外面也进不来。”安舒抬头,回望着他,问道,“不知外边是否会有人察觉出异常,报到朝廷?”
“敦煌与临近的西州甘州等地都有公文往来,行旅商团更是来往不绝,只要数天功夫,他们没有收到敦煌的片言只语,一定会起疑心,派人前来打探。但只要这道浓雾尚在,便是朝廷发了大军前来,也是于事无补。”
安舒点点头,长长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所以,我们前无经验可循,后无援兵可待,实实在在,只能靠自己了。”
“我居然觉得有些庆幸。”
“庆幸?有什么可庆幸的?孤立无援,坐以待毙,很值得高兴么?”安舒觉得曹宗钰不可理喻,白了他一眼。
“庆幸有你在我身边。”曹宗钰凝视着她,“安舒,若是这样的孤城,能让我一直与你在一起。你不用想着回京城,我也无需考虑娶妻之事,我……”他笑了一下,喃喃道:“我竟是觉得,这样子倒也不错。”
见安舒蹙眉,忙举手道;“我知道我这想法不对,上则愧对朝廷君父,下无颜见沙州万千百姓,自私至极,混蛋无比。”
“你骂自己骂得这么狠,害我都没法开口了。”安舒忍不住微笑。
曹宗钰眨眨眼:“我知道,我本就是存心的。”
顿了一下,仍然凝视着她,轻声说道:“就容我畅想一小会儿,可好?”
伸手将安舒拉过来,安舒这次没有借故躲开,被他环在怀里,双手轻轻放在他胸前,慢慢将脸也埋进去,听他低声耳语,“听海上来的人讲,大海上起风暴的时候,反是风眼之中,风浪最小,最为平静。安舒,我想与你呆在风眼里,便一刻也好。”
窗外北风卷来卷去,往回不停,像个乱发脾气的小孩,正为着什么不如意,在地上打着滚儿,扯着细幼嗓子,尖声叫啸。粗瓷莲座灯台上,灯芯爆了又爆,好似有什么了不得的喜事,迫不及待地要加以宣告。
曹宗钰拥着安舒,鼻息之间,都是她身上特有的幽雅馨香,心中一片安宁,半晌之后,胸前传来安舒闷闷的声音:“你又犯傻了。从今往后,不准你再说傻话!”
不禁微笑:“安舒,你放心,我只在你面前,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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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刻钟光景,张隐岱方匆匆赶来。三人碰头,张隐岱率先说道:“世子,吐蕃残卷上的内容,大小姐当已告诉你了?我请世子在此耽搁,主要为了两件事。”
“其一,请世子回府后,尽快说服侯爷。各项布置,务必尽快妥当实施。如有必要,还望世子能行非常之事,先斩后奏。”
见曹宗钰面有犹豫之色。沉声道:“我从城中一路过来之际,已明显发现,街头人数逐渐增多,神情举止多有异常,只怕对方发动幻境,便在旦夕之间。此时若还拘泥父子尊卑之义,误了城中百姓性命,世子如何对得起太学这十年的教导?如何对得起治下子民?”
这口气!曹宗钰瞥他一眼,心中苦笑。张隐岱无父无母,心中惟知朝廷君上,忠义感人。可他却有慈父在堂,不能不顾念父子情义。若是彻底伤了老父之心,他如何过得自己这一关?
安舒也目注于他:“曹宗钰,还记得滩头村外,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曹宗钰默然片刻,终于叹口气,道:“张主事放心,我必定以大局为重。”
张隐岱松口气,又道:“这第二件事,是关于令妹。”
曹宗钰一怔,下意识便朝安舒看过去,见她也一脸讶然,不明张隐岱的意思。
“我说的不是大小姐,是曹二小姐。”张隐岱冷冷道,“世子当还记得,你还另有一位妹子?”
曹宗钰只当没听到他后面这句话,皱眉道:“安康与此事有何关联?”
安舒此时已明白过来:“地堡之中,噬元兽选择了她。”
“不错,”张隐岱道,“噬元兽既选择了她一次,未必不能选择她第二次。我疑心,她与噬元兽之间,多半有某种神秘联系,要不,便是她身上有某种别人没有的特质,方会被噬元兽相中。”
“照妙达的说法,噬元兽已经被大祭司融合,世间已无噬元兽。纵是安康真如你所言,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特质,那也帮不上我们的忙。”
“既然大祭司便是噬元兽,又焉知事情不能反过来看,噬元兽也是大祭司?”
张隐岱这一问,问得曹宗钰哑口无言,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其实颇有道理,苦笑道:“你想让安康做什么?”
“现下我也想不出来,不过曹二小姐既有这等作用,世子最好能派人,将她好好保护起来。”
这倒是没有任何问题,曹宗钰当下便应承下来,道:“此际城中颇有些贵人,如是在敦煌城里出了差池,对各方都难以交代。所以我原就想过,要借一处安全地方,将夏州、于阗等身份特殊之人聚拢一起,重点保护。安康自然与他们一道。”
“安全地方?世子想的是何处?”
“龙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