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舒也低头,目光落在他手掌上,看着他用力捏紧,又骤然松开,心中许多想法,纷至沓来,却又似一片空茫,并无任何明确念头,过了一会儿,问道:“你是怎生出的幻境?”
“方才那两个沙弥尼,名叫海觉和无边花,本是双生姐妹,出生之时,被村人视为不详,本要杀掉其中一个,正好净水庵一位比丘尼经过,将两人救下,带去净水庵养大,上个月刚满岁,授了沙弥十戒,在庵里落了发。下午我知娜娜到了此处,急忙让他们找些年老和年小的尼僧,庵里便送了她们过来。她们年纪幼又在庵堂长大,并无世俗性别之念,再加两人孪生,心意相通,竟能完全不受娜娜影响。下午也是她们,看到我在走廊中发抖,过来牵了我手,无意中将我带出幻境。”
安舒想了想,回头朝那排死沉安静的房间看去,蹙眉道:“你在幻境中见到我成亲,李若兰她们又见到了什么?”
一语既落,曹宗钰尚还来不及回答,檐下气死风灯忽然无风摇晃起来,空气中一丝一丝渗入奇异香味,柔媚的声音极似在四面八方极远处,又似在耳畔发边极近处,同时响起:“曹安舒,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来见我吧,我在幻境最深处,等你来。”
安舒刚刚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曹宗钰,身周空间便起了水纹样的涟漪,以她为中心,一圈一圈陷落,她被拉扯着,跌进了漩涡。
仲春时节的草原,寒冬天裸露出来的黄褐色地面早已被绿色填满,大群黄羊在山坡上奔跑跳跃,睡了一整个冬天的土拨鼠钻出地面,一双小而圆的黑眼睛迷瞪瞪,看着眼前丰盛的草原盛宴。
山坡下的河谷水流淙淙,一路卷起白色浪花,朝东方蜿蜒而去。安舒立在水边,半人高的草丛在身边微微起伏,一只灰色野兔跑到她脚边,嗅了嗅,又抬起头,四处看看,一头窜进草丛中,眨眼功夫便不见踪影。
远处传来马蹄疾奔的声音,安舒微微眯了眯眼,目光中寒光一闪,缓缓转头看向来人。
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率先映入眼帘,马儿神骏,虽经疾速奔驰,停下之时仍是意态从容,不显疲态。马上骑士一身白衣,脸颊因疾驰而泛出粉红,越发衬得一张芙蓉脸蛋娇美无俦,如草原上初开的迎春花。
李若兰。
她勒停马儿,频频朝来路张望,显是在等待着甚么人。过了一会儿,仍不见来处有任何动静,不免便有些着急起来,干脆跳下马匹,靠着马儿坐着,扯了狗尾巴草在手上,轻轻摇晃,眼睛望着前方,秀眉轻轻蹙起,嘴里忽而叹气,忽而微笑,过了一会儿,轻轻哼起歌儿:“傍晚的鸟儿一双双,草原的霞光照亮山岗,谁看见穿白衣的姑娘,她正在四处张望,等候她心上的少年郎!”
这时候,一个男子悄悄从草丛中站起来,从她身后慢慢靠拢。待接近之后,伸出手去,将李若兰一把抱住。李若兰惊跳而起,随后扭头看到来人,顿时眼眉绽放,欢笑道:“宗钰哥哥,你吓死我了。”那男子纵声大笑,将她举得高高,在草地上抛起又接住,一时草原上回荡着李若兰时而的惊呼,时而的欢笑,混合着男子的爽朗笑声。片刻之后,那男子抱着李若兰一起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就势滚到一处大石头后方,惊呼声渐渐消歇下去,石头后开始传出模糊的低语,短促的笑声,以及无法分辨情由的暧昧声响。一窝兔子似是受了惊吓,从石头后窜出来,朝各个方向逃窜而去。
安舒站在水边,将两人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一张脸从赤红转为惨白,这时方才明白曹宗钰为什么不厌其烦,一再跟自己申明爱意,让自己不要生气。
哪怕明知道眼前所见,皆为虚妄,全都是娜娜的障眼法,却仍是抵不住此刻满心恚怒,一口气堵住喉咙,烧得胸口灼热生疼。紧紧闭上眼睛,拼命回想起曹宗钰凝视自己的眼神,他将自己手放在心口时的专注,他轻声而坚定的承诺,他说,曹安舒是他心中唯一所爱。
片刻之后,气到发晕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凝眉想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从水边拣了几块最大的鹅卵石,拿衣衫兜着,疾步朝那块大石头走去。待到绕到石头后方,只匆匆看了一眼地上,似乎有两人衣衫不整,交缠在一起,即刻闭上眼睛,也不细看,只管摸了石头没头没脑砸过去。
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意外之极的惊呼:“哎,你这人!”
却是娜娜的声音。
眼前光纹闪动,安舒眼睛仍未睁开,嘴角却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妙达曾经说过,幻境之中,不会有性命之虞。这一通乱砸,虽不会让那两人怎么样,至少也能起到一点警示之意,但愿以李若兰的聪明,能从中发现什么端倪。
幻境变换的刹那,心中突然闪电般划过一个疑问,曹宗钰也知道幻境的限制,以他的聪明,为什么会陷身其中,不能自救?
随即便明白了其中答案,一颗心猛然揪紧。
当曹宗钰说他想杀了那男人的时候,他知道他不是在说笑。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在幻境中出手,因为这几乎注定将会是现实的预演。他今日在幻境中杀了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便几乎一定会在未来,毫不犹豫地动手,杀了安舒真正要嫁的人。
一旦出手,便是在命运的齿轮上轻轻一拨,再无回头的余地。
他是曹宗钰,哪怕被怒火烧毁了所有神智,总还保留了最后的底线。
他想,但他不能。
更准确地说,非为不能,乃是能而不为。
常言道,世事之难,莫过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实更难的是,明知其可为,却能坚守初心,拒绝诱惑,道一声,我不为。
他对安舒有多渴望,幻境之中的愤怒与嫉恨便有多强烈,他自己也说了,那是滔天之怒,他从未陷入过的狂怒。与此对应,最后仅存的这一线理智却薄得恍如蝉翼,细得恍如游丝,颤巍巍不堪一击,三岁幼儿,弹指可破。他需得以多大的勇气与自制,才能勉强自己遵守这最后的一线理智,没有被怒火完全操控,陷入疯狂?
安舒身子微微颤抖,这一刻,似乎切身感受到了曹宗钰在幻境中承受的痛苦与煎熬,痛楚难忍,却又同一时间,从心灵最深处,迸发出无与伦比的骄傲。
那是曹宗钰,那是她曹安舒今生唯一爱上的男子。
便是在最难堪最绝望的时候,仍然保持住了最后的自我意识,仍然可以昂起头颅,傲然道一声,他是曹宗钰,他是他自己,他的尊严与底线,不容任何人操控玩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