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卯时,正是往日黎明,敦煌城却只是迎来了另一个黄昏。
东边的卑羽山原本该笼罩在初升的晨曦中,青褐色的危峰层峦霞彩绽放,群峰万壑,同沐天光南边的鸣沙山上,驼队商旅原本该趁着清晨的凉意赶路了,药泉处也该挤满了远道而来,借地饮水的驼马西边地势平缓地向北倾斜,漠漠黄沙逐渐变为戈壁,形态各异的巨石在晨光中安然伫立,层层风蚀痕迹,成为岁月流沙的最好注脚。
这些往日里天天能够见到的景象,今日都隐在了低低压下的黑云中,一团模糊。黑云的颜色已经黯沉到了极限,再没有增加,云层中的雷电呼啸声停了下来,寂静并不能抚慰人的情绪,反而带来更多的不安。
沉闷与忧惧接踵而至,巡检为千家万户带去的府衙宣谕也同样在环卫营士兵中传开,折回的商队带来妖鬼打墙,黑雾锁城的传言。四面城门闭合,使衙做出了闭城自保的架势,却一直没有见到西边来的援军沙州大营,便驻扎在城西红柳滩。甚至西边是门关得最早,也是府衙派了最多人在城头把守的地方。很难说清楚,府衙对来自西方的动静,究竟是期待,还是害怕。
所谓最多人,其实也就是一支五十人的大队。其余三门,使衙只分派了两个中队。无论西门还是其余三门,这点人手,显然只能起到个瞭望报警的作用。
“哎,陈六,你读过书的人,你来说说,这妖人究竟是什么来路?是成了精的贼老鼠,还是做了怪的黄皮子?”三名缨枪士兵交了班,进了十步开外的马面上望楼,烤火吃饼,因是在城中防守,物资充足,早食除了日常的面饼,另还着人备了热茶牛乳,肉末团子,竟比日常训练时吃得还好。
“所以说你眼皮子浅,能让侯爷这般如临大敌的,哪里可能是这些三瓜两枣的精怪?”被叫做陈六的咬着裹满肉末的面饼,边嚼边打鼻子里冷哼一声,“要说具体是个什么东西,我又不是侯爷,我怎么知道?我要知道,我也不在这里,我早去使衙给侯爷当行军参谋了。嘿,若让侯爷见识到我的本事,这行军参谋,陈六我,却也是有资格做得的。”
这陈六仗着自己比别人多认得几个字,多读得几本兵书,向来吹牛不嫌事儿大,也没人认真,众人轰然笑了一会,自管吃起来。
“我听说啊,”另一人吞口口水,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说这是来自西边的神人,刚从昆仑山上下来,要打咱们敦煌地界经过,去京城给圣天子做寿。神人的神通颇大了些,一举动就行云布雨的,这才带来些古怪气象。前几日侯爷病倒,不能理事,也是因为跟这神人犯冲。”
陈六怪眼一翻,嘿嘿两声,笑得极不客气,“昆仑山?行云布雨?你小子定是荤段子听多了,夹缠不清。这妖怪打西边来,那不就是个杂皮猢狲?去见西王母干啥?睡她老人家?人西王母的情夫是周天子,看得上一猢狲?趁早抹了那张不知羞的老脸搁兜里,别替你陈六哥丢人。侯爷跟他犯冲?嘿,侯爷是什么身份,他也配跟侯爷犯冲?我说倒是这类异物过城,多半都带着些见不得光的阴邪气息。侯爷命人全城里燃檀香,便是为的驱散这味儿。说不得,也是侯爷替咱们满城里的人,挡了剩下的邪气,这才一病不起。”
他说的自然也没任何证据,奈何城里上下,均对归义侯爱戴有加,这话听着就十分顺耳,也顾不得有没有证据道理了,纷纷点头道:“陈六说得活灵活现,我看就是这个理。”
陈六得了众人赞同,越发来劲,边嚼着饼,边朝西边指指点点说道:“给圣天子做寿,啊呸!西域这大大小小的国王城主,上赶着要给圣天子进贡做藩,也不见得人人都能拿回朝廷的敕封来。他一介既无来历,也无告身,只会弄些诈唬来吓人的妖邪,咋就百日发梦,想去见圣天子?嘿嘿,圣天子自是有神灵护体,这等妖邪,只怕还没进京城,就被守城的金甲卫士给斩了剥了洗了尽,煮了烫了拔了毛,正一顿好汤。”说着,还特地哧溜一声,大口一张,将剩下一口肉饼全卷进了进去。
此时望楼里不止他三人这一小队,另还有三支小队也在此休息用餐,听他说得爽快,都围拢过来,嘻嘻哈哈笑道:“陈六你一张嘴恁地滑不溜手,不去馆子里讲古,倒跑来我们丘八行伍里混,多是浪费,多是浪费。”
望楼里一阵笑语喧哗,直到一个兵士目光无意间掠过入口,顿时惊得跳起来,结结巴巴道:“世子,世子”
望楼之外,一行人正静静站着,为首一人,全副戎装,盔缨鲜明,正是归义侯世子。
望楼中都是军中阶级最低的底层士卒,原本不应识得世子相貌。但环卫营昨日入城,全体在节度使衙门的演武场集结待命,是曹宗钰替归义侯出面检阅训话。众多士兵未必有眼福看清楚世子长啥样,但盔顶那簇高高飘扬的宝蓝色羽缨却是认了个眼熟。
众士卒甲胄在身,不便跪拜,各个手里还拿着饼,嘴里还嚼着肉,要拱手行礼,也是一番手忙脚乱。好在曹宗钰及时制止了:“军中自有制度,就餐时无需见礼。你们吃你们的,是我无意中扰了你们吃饭。”
世子虽然和气,众人却仍然无措,虽然都坐了回去,吃的时候,却突地斯文起来,各个好似闺阁里头的小姐,细口细口地咀嚼。
“陈六,你是叫作陈六?”曹宗钰看着其中一个口鼻大而朝天,眼睛却又颇小的男子,问道。
陈六倒比别人大方,放下手中另一张还没来得及卷肉末的大饼,站起身来,拱手行礼,声音朗朗:“环卫营左厢左二都右大队甲中队丙小队陈六见过世子。”
“适才听你所言,你想做府衙的行军参谋?”
陈六吓了一跳,偷眼觑了觑,世子一张俊脸沉沉如水,看不出什么喜怒之情,心中七上八下,不知祸福,硬着头皮答道:“回世子,小人适才,确实这么说过。”
“你有什么本事?”
“小人会算卦。”
“噗”旁边有人轻声笑了出来,却是女子声音。陈六一愣,下意识抬头去看,世子身边,站了一个裹着狐裘,脸蒙白纱的女子。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多看,赶紧把脑袋垂到下巴上。
曹宗钰眼神一瞥,正吃饭的士兵们多有露出古怪神情的,似是一下子吃得猛,被饼子噎着了。
陈六自知出言荒唐,此时也顾不得更多,将心一横,上前一步,曹宗钰身后侍卫立时拔剑上前,厉声喝止。
曹宗钰摆摆手,侍卫收剑退下,陈六壮了壮胆子,继续上前两步,到得曹宗钰身前一尺,躬下身子,低声说道:“世子,小人日前算了一卦,卦象所得,这妖邪乃是毗沙门天王座下红鬃白狮子成精,因天王去了西天佛祖处,赴那百年一次的说法大会,这狮子精失了看管,故而下凡来作妖。”
他刚说完,就听到那女子带笑的声音说道:“这卦起得好,算得好,解得也好,果然你能进得府衙,做得这个行军参谋。”
他心中大奇,摸不透这女子是何身份来历,听她口气,竟似是能做得了节度使衙门的主。这可奇了,使衙何时多了能做主的女将军?
就听到世子含笑的声音:“既是大小姐说你做得,你今日便随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