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我都在方志馆里,本不是特意去查摄魂术,不过州县志中,记录了多起离魂症、迷狂症事例。数量之多,颇令人惊诧。我便也留了个神,将相关事例命人抄录下来,一一比对,倒确实发现一宗异处。”
西门上城楼名唤招远楼,高三层,虽比东门望京楼略低,却也可称巍峨。此时曹宗钰便与安舒坐在三楼的一处内室中,门窗闭合。
曹宗钰脱了头盔,放在一旁的边案上,拉过一把黑漆雕花交椅,坐在安舒身边,静静听她说话。
“身患离魂症者,醒来之后,坚称自己神魂已然出窍,有人见识到了江海苍穹,越万古,历沧桑,有人看到华严妙境,天女散花,世尊说法,有人身处异国他乡,有人遍历地狱数重。”
曹宗钰沉声吐出两个字:“幻境。”
安舒点点头,继续说道:“这迷狂症,就更有趣了,或是两眼一翻,六亲不认,持刀乱砍,或是良家妇女乔装乔治,做出狐媚形状,或是大叫大闹,竟日不休,力竭晕厥方止。此后若是相问,都说好似脑子里有另一个声音,装了另一个人。口鼻手脚,都不再受自己控制。”
“媚术?摄魂?”
“媚术其实也可算作摄魂术的一种。”安舒纠正他的说法,又蹙眉道,“祆教暗支只怕一直都有人在修炼此等秘术,是以沙州地界之内,离魂症与迷狂症患者都出奇地多。”
“想必便是如此。记载中可曾提到解救之术?”
安舒摇摇头,“倒是提到,试过百般方法无效,比如狗血浇淋,香灰拌水饮用,萨满跳神,后山叫魂,林林总总,却都无效用。”
曹宗钰不由得露出失望神色。
安舒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不过,我倒是发现一点蹊跷。中此术者,多为女子,尤以身世不幸,遭逢大变者居多。譬如,有一则个案,患者四十多岁,因临近吐蕃,遭逢战火,一夜之间,夫儿孙辈尽丧,数日之后,得了迷狂症,见人便咬,便是挨了打,也绝不松口,直到把人咬死为止又有一案,因妒恨被丈夫休弃回家,几天之后,遂发迷狂,烟视媚行。又如一女子,因家中子女众多,从小备受父母打骂,迷狂症发作时,持刀砍死父母兄弟,诸如此类。”
“安康自小父母双全,备受呵护着长大,又习得一身医术,治病救人,受人尊敬爱戴,心地仁善,与这些女子有何共通之处?”
安舒眼角抖动,强行忍住想翻个白眼的冲动,轻咳一声,耸耸肩,不咸不淡说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又不了解你这位好妹子。我告诉张隐岱,摄魂之术,最易作用于失去生存意志,或是因受过伤害而意志软弱的女子,他若是想救曹安康,便须从这方面去着手考虑。”
说到这里,忽地嘴角掠起一丝笑意,“张隐岱最近对你妹子,可是热心得紧。待大祭司事了,贵侯府,怕是有好事将近。”
曹宗钰摇头苦笑:“这却是你想多了。不过是张主事应承我,为了让我全力应对围城之事,安康便由他帮我照看。”
原来竟有这等情由。
安舒挑挑眉,不再说话。曹宗钰轻轻拉过她的手,他今天上城楼巡查,穿了黑漆山文锁子甲,铁甲冰凉,不敢将安舒抱在怀里,只能将她手放在唇边轻轻亲吻,低声说道:“安舒,我有好几日没有见到你了。我想你。”
安舒心中柔软,将手从他唇边移开,贴在他脸颊上,拇指轻轻抚摸,口中轻声道:“令尊已经倒下,敦煌城不能再少了他们的世子。你不要太过操劳,晚间早些休息。我让清菀替你煮了安神汤,你记得睡前喝了。城防方面,如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让人来方志馆找我,我随时可以过去。”
“你每日都去方志馆,到底在查什么?”曹宗钰好奇道。
安舒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道:“此事我只是瞎猜,并无丝毫把握,现在告诉你,一点用处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又小声嘟哝一句:”多半将来也没甚用处。”
曹宗钰点点头,不再追问。安舒望着他,心中矛盾了一下,终究抵不住内心的渴望,缓缓侧倾身子,靠近他面庞,她面上轻纱在进屋时已经撤去,容色隐隐透出光泽,便好似一块无暇玉石,艳色动人,曹宗钰心情激荡,哪里还能忍耐,低头吻了上去。
虽然只是一个浅浅的吻,曹宗钰却仍是在她双唇之上反复摩挲品尝,不舍离开,安舒的手放在他胸甲之上,被他轻轻按住,两人手指彼此交缠轻抚,过了一会儿,两人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安舒蓦然撤回身子,手按胸口,剧烈喘息。曹宗钰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安舒方才叹口气,懊恼道:“曹宗钰,我们之间,已经走得太远。”
本该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
竟也能燃起燎原大火。
他与她之间,究竟还能保持多久的理智?
这问题刚冒出来,她已经开始苦笑。
真好笑,好像他们之间还有理智似的。
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走吧,我陪你去楼下检查守城物资。”
曹宗钰点点头,默默站起来,取过头盔,等她戴好面纱,却将头盔递到她手中,低声道:“安舒,你帮我带。”
安舒看看他手中的头盔,却并没有伸手接过,反而一扬眉,等他解释。
曹宗钰凝视着她,嘴唇紧闭,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良久,方将心底那句话一字一句说出来:“这一刻,我可以假装,你是我的安舒,我的,我的,”此时便连声音也开始颤抖,喉头哽住,发不出声音,嘴巴张开又合上,困难地吞咽,几次努力,才近乎耳语般说了出来:“我的,妻子。”
妻子。
这两个字便似鞭子一样,抽在安舒心口上,她霍然举起手,手背紧紧捂住嘴,止住了那一声差点要抑制不住的悲鸣。
过了片刻,放下手,接过曹宗钰一直坚持递过来的头盔。细长冰凉的手指,在他头上轻轻拂过,确定好束发位置,方才落下头盔,罩在他头上,盔缨下部端口,正好收束好束发。略微审视一下,又伸手向右略微拨动,方才满意。手指继续抚过两侧凤翅,检查插合处是否牢靠,稍加整理。方继续向上,手指在那丰盈蓬松的蓝色羽缨根部稍作停留,确定羽缨位置端正,不偏不倚。直到最后,手指再也找不到留恋的理由。
头盔,带好了。
头盔带好的瞬间,时间好似静止了片刻。
在静止的时间里,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他们在这一刻,拥有世间一切权利,相爱相伴。
迷雾隐退,世界恢复本来面目前,曹宗钰微微低头,看进她的眼睛,轻声说道:“安舒,谢谢。”
谢谢你,让我在这一刻,拥有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