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身子整个泡在清华池内,热气氤氲,倒是教人有些上头。
姜玲珑时常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黑马大侠。他模样凶凶的,眼下有一道伤疤,不说话时教人有些害怕,可一旦笑起来,就像太阳一般,和煦温暖是他,热情爽朗是他,包容照耀万物的还是他。
她想着与他一起躲在客栈的那七天。
还有他明明负伤,却仍然救下被姜翠郎吊去树上的自己。
种种片段。
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人看她,就像看一个普通女孩子,既不轻视她,也不垂涎她,对她尊重且爱护,她从黑马大侠眼里见到的自己,头一次,是那样明媚有生命力。
“恐怕我说这话有些唐突和莽撞。”
她闭上眼,回忆便翩翩而来。
“也不知你是哪家小姐,是否已和他人有了媒妁之约?”
“若我此行成功,若我还有命来见你,你可愿和我走?”
“珑儿,等你长大,你二十岁的生辰,我们还在树下相见。”
“若你见不到我,那便是我功败垂成。我会把我的身家埋在树下,你拿上它,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珑儿,我走了。”
“勿念。勿忘。”
逆光之下,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留她一人守候,望着他向前的背影。突然,他停下脚步,朝她转过身来——
竟是邝毓的脸。
姜玲珑猛地惊醒,四肢一下拍得水花四溅,本人则吸了口凉气,才压住了惊。
她不自觉地趴在池边睡着了。
竟做了古怪的噩梦。
可能是因为今天被邝毓气到了。她悻悻思忖,在水下伸了个懒腰,不知为何,倏地一激灵,翻身上岸。
邝毓在卧房窗边端坐。
他的商队向来是走南城门入关的。
看来梁王早就知道。他不过是拿玲珑来试手,看看会不会钓出一些惊喜,又是不是,姜玲珑能够钳制自己。
他心下盘算着,听着屋外有动静,便习惯性地瞟去一眼。
见一散着发的华服女子携剑而来。
这不是——珑儿吗?!
他锁眉细瞧,姜玲珑里边只穿着亵衣,外面披了件云锦绫罗,手中握着剑柄,剑尖触地划出拖曳声响,径直朝他屋里走来。
不对劲。
他连忙起身迎上去,却见对方一见是他,便操起剑朝他刺去,身法果决,姿势凌厉。
“玲珑,是我!”发现姜玲珑面无表情,使的尽是杀招,他便知情不妙,大声唤她。
无用。她似是听不见任何动响,见他偏身躲过,便立刻在空中旋身,调转方向朝他劈去。
“珑儿!”
邝毓侧头避开,一边尝试唤她,一边观察起她的身姿和招式。
这些招式阴狠,若不是珑儿从未习武,以女儿身又有些承受不住,恐怕邝毓空手对她会有些吃力。
“主子!”见弥和橙月闻声赶来,只见庄主夫人正朝庄主直直刺去,不由惊呼。
“别过来!”邝毓分神令道,“去请大夫!”他瞧准姜玲珑滞在空中的瞬间,凌步旋身绕到她身后,刚准备用手刀披晕她再说,却见她忽然泄了力,长剑落地,姜玲珑胸腔一震,吐出口鲜血,倒头落入邝毓怀中,昏了过去。
梁王殿内,殷实菅收了招式,朝梁雁染施礼,“启禀王上,蛊虫已入,不过宿主底子太弱,使不得功夫。”
“嗯。”梁王正低头把玩着一方木盒,听他这么一说,就应了声,将木盒递给身边的蔡长安,“收好盖住了,送去曌王府,就说是本王赏他的。”
遣云山庄里气氛沉重。
橙月请来庄子的常用大夫瞧不出问题。说是被下了迷药,落了蛊,脏东西附了身,都有可能。但姜玲珑脉象平和,丝毫觉察不出有何异状,使得诊断无处下手。
送走大夫后,邝毓屏退左右,将姜玲珑抱紧她的卧房,栓上门。
片刻,见弥就带着禾悠然从暗道来了。
禾悠然是绮罗坊常客。
也是一位喜好女色的名医。
因着苏瑾瑟的关系,他常帮暗影们料理伤口,但下暗道来遣云山庄直接见着邝毓,是头一遭。
他见了邝毓,既不惊讶,也不着急行礼,而是直接上手,搭上榻上姜玲珑的脉。片刻,又去翻她眼皮,瞧她瞳孔。邝毓在旁并不作声,直到他抽了根银针,去扎她指尖,他才微有些蹙眉。指头流出的是鲜血。他又换了根细针,作势要朝她心口下针。
“禾大夫?”邝毓不免有些担心。同时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中毒,倒是可能中了蛊。
禾悠然偏头去看邝毓,示意他早些定夺。只见对方点了点头,他便将针钻进了她心下一寸。
提针。冒出的血在她亵衣上染了个黑点。
“是噬心蠹虫。”他将针擦洗干净,又在火烛上烫了烫,才收回去,“除非找到母虫,以宿主的阴阳血喂食七日,否则宿主活不过一年。”
“禾大夫何以肯定是噬心蠹虫?”邝毓对噬心蠹虫有所耳闻,听他断言的时候,心里一凉。
“此虫依附于宿主的心脉之上,噬咬极缓,中蛊之人莫说不会有任何异样感觉,就连脉象也与常人无异。夫人分明有中蛊迹象却脉象平和,心头却已被蛊毒侵染,血色黑褐,错不了了。”
他说着,已收拾完毕,准备告辞,“庄主,除非找到母虫,其他禾某也无能为力。”
“大夫且慢,”邝毓知道禾悠然只关心苏瑾瑟,对其他事情向来言简意赅,便追问,“何为阴阳之血?”
“哦,就是男女交合之后,十二个时辰之内采得的鲜血,”他背起医箱,在手上比划了一下,“很简单,割破手指采得的血也算。”说完也不逗留,直接原路返回,边上的见弥赶忙跟上引路。
“还有,”他走了两步,又返回,从衣柜里探出头,“若在解蛊之前母虫死亡,夫人也会立刻被子虫啃咬筋脉而亡。切记。”
行色匆匆的禾悠然走后,屋里只留下邝毓陪着熟睡的姜玲珑。她自吐血之后,脸色已从煞白转回了红润。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好气色的健康人。
邝毓看着她。攥紧的拳头又收了一成,指甲嵌入肉里,印出了血渍。
“主子。”见弥不知何时回来的,见邝毓一语不发,又觉得这么坐着也不是个办法,犹豫再三,轻声提醒。
“你去查查,”他深一呼吸,“昨日都有谁动过夫人东西,和夫人说过话,或者是接近过夫人的。再派人去查,庄子里今日送来过哪些物件,出自何处,货郎是谁。”语毕,他揉了揉眉头,轻言,“去吧。”
“是。”见弥得令欲走,又想起什么似的,“那夫人……”
“此事仅你我二人知晓,且吩咐下去,今夜夫人梦症的事,谁都不可再提起。”
“遵命!”
姜玲珑感觉自己睡了很长一觉,甚至睡的有些恍惚,怎么泡完澡回的卧房,一路经过都没什么印象。她起身的时候已经晌午,除了肚子饿,还浑身酸痛,像是刚跑完马拉松。
她揉着脑袋,顾不上吃饭就去找邝毓。昨天她想明白了,哪怕和离了她还是能帮着他打打掩护,又何必对他的一时情绪反应那么强烈,他现在想不开,早晚都会想开的。
这么一想,她就打算趁邝毓在庄里的时候,逮住他,让他重新把和离书写了,以防万一。
“邝毓,”她敲开他的书房门,就见他正在练字,“你在就好了。”
对方停了笔头,将毛笔搁下,抬头去看,见她一如往常,活泼可人,一双鹿眼灵动,心里舒了口气,“怎么了?”
“昨日是我不好,你再重新写一封吧,和离书,这次我肯定好好收着,用我的嫁妆箱来压箱底保管。”她赔礼道歉,态度极好。
“是我该道歉才是。”邝毓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我想过了,夫人拿命相帮,我怎可如此轻慢,毫不体谅与珍惜?”他朗声,音色中带着柔柔笑意,“和离之事暂且搁置也罢,我还要给夫人过今年生辰呢。”
“你!”姜玲珑气急,又不好发作,“昨晚上发生什么玄幻奇事,竟让你这块臭石头改了主意!”她见错失良机,一昂头,干脆出去找吃的了。
“橙月,我饿了!我想吃凤莱阁的酱板鸭!”
邝毓听着她在外故意吵闹,嘴上挂笑,摇了摇头,故意朝她丢了支笔去,砸在她肩上。
“你还敢拿东西丢我!”
姜玲珑捡起笔丢还给他,“我看你是不要吃人间美味酱板鸭了!”
她一如平日吵闹,也一如平日什么都想着与他分享。
是的,一切如常。
邝毓看着她离开去找橙月的背影,笑容渐敛。他后悔自己的自以为是,自恃过高,结果将人摆在身边养虎为患。姜玲珑没有得罪任何人,若说有,便是粱书言。梁王对自己的计划应该仍旧不算清楚,不然也不会靠拿捏姜玲珑来耍弄他这么迂回。梁王对珑儿有恨,是因为粱书言。他一晚没睡,冷静下来,理顺了思绪。
“见弥,”他吩咐道,“备车,去趟曌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