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冲城外,从暗道里出来的王植直接钻进了滇南的阴森茂密的树林中,他没有走官道,只因两个小孩走在大道上的目标太大了,况且这样的雨天,就算是丛林里的豺狼虎豹也都会蛰伏不出。
王植咬着牙,拼命在泥泞的林地中奔跑着,小小的身体背着和他重量相仿的游肆,踩在泥地上的每一脚都像是煎熬,但王植没有停下来,他深知以神机营的能力追上他们是迟早的事,只有趁着暴雨的掩护,多走一步,就是多一分生机。
此时王植背上的游肆终于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头脑一片混沌,只看到从眼前晃过的树枝,感受着被雨水淋湿而冰凉的后背,止不住咳了起来。
王植听到声响,放慢了脚步,游肆见自己被王植背着,望了望四周,轻声问道:“三保哥,这是哪儿?”
又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景象,挣扎着跳下了王植的背,抓住王植的手摇晃道:“我爹娘他们怎么样了?”
背后没了负担的王植终于轻松了一点,活动了下肩膀,对于游肆的疑问也没回答,只是急切地的说道:“能自己走了吗?能走的话就快跟着我,现在可容不得耽搁。”
游肆听闻活动了下身体,发现除了背部微痛好像也并无异样,于是点了点头,看着王植严肃的面庞,也强压下心中的疑惑和焦虑,跟在后面狂奔了起来。
两个孩子不知跑了多久,天色越来越晦暗,游肆和王植只能摸索着在这滇南的深山老林中前行,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树木和藤条,耳中也只闻雨滴打在树枝上的声响。
他们两被疲惫与恐惧折磨着,后方有不知何时到来的追杀,而前方却是掩藏在黑暗中的未知,两个孩童此时都没有开口,绝望的种子已经在幼小的内心中开始生根发芽。
怎料,摸着摸着,眼前忽然一片开阔,这林中竟然有数十丈见方的空地,而空地中心一座庙宇静静地矗立着。
黑夜中虽然看不清楚,但这庙给游肆的最大的印象便是破旧:庙顶的青瓦上长满了杂草,墙上的窗框似乎早已腐烂风化,只留下几个黑漆漆的大洞,庙门口的梁柱也只剩下一根,在风雨中孤独的支撑着,甚至连门坎都烂得快要看不见了,半边庙门在风中缓缓地晃动着,吱吱作响,彷佛在欢迎这两位不速之客。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游肆的身体也因被雨水湿透而颤抖了起来,王植深知再跑下去就算不被神机营的军士追上他们俩也很难熬得过今晚,便拉着游肆,压低身子,缓缓摸向了小庙。
踏进小庙,迎面而来的并不是积年灰尘的气味,反而有一股隐隐的幽香,王植从小布包中拿出火折子,深吸一口子,吹亮之后递给了游肆。
游肆凭借火折子微不足道的火光环顾整个破庙,与外观的破旧相比,庙宇内部却没有想象中的荒凉。
青砖铺成的地板干燥且没什么灰尘,预料之中墙角密布的蛛网也没有出现,而两人最不想见到的‘庙外大雨,庙中小雨’的情况更没有发生。
游肆目光扫视着,最终停留在了庙中的神像上,这神像所塑造的应是一位侠客,身着长衫,正襟危坐,斜抱着一把半身长的青锋,至于这面相...游肆举起火折子,身子往前凑过去,想看看这侠客到底长什么样儿。
不料看清些后,游肆半咪着的双眼忽然睁得老大,身形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火折子也差点掉了下来。
王植瞧见游肆险些跌倒,于是上前扶住了游肆,调笑道:“什么把你吓成这样,平日里不吭不响的,没想到也会怕这些东西。”
游肆指着神像的头部,脸色苍白,没好气道:“你自己看!”王植顺着游肆所指望去,也吃了一惊,原来这神像所塑造的侠客,竟没了脑袋!
王植心中好奇,他对这些东西本就没什么敬畏,于是抢过游肆手中的火折子,跳上台座,仔细地观察了起来。
原本以为是哪个缺德的贼子,见这塑像的脑袋雕得好看,便敲掉偷走了;又或是供奉这位仙人犯了朝廷的忌讳,被上面命人毁去了。怎想到,神像的脖颈处整整齐齐,连一个豁口也没有,好像这塑像本就没有头颅!
见此,王植正准备跃下坐台,向游肆讲述自己所见,怎料神像的脖子处突然冒出一阵黑气,直直从王植的七窍中钻了进去。
王植顿感晕眩,摇摇晃晃地跌下了台座,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旁的游肆见状上前询问,王植抚了抚脑袋,发现也没什么异样,心想可能是自己太累了,眼睛花了,于是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火折子不一会儿就烧尽了,由于是雨天,周围实在找不到可以当柴烧的枯枝,也因为害怕被发现踪迹,王植和游肆并没有点起火堆,只是在黑暗中对坐着,所幸是夏日,即使是雨天,有这破庙的遮蔽,也不会冷。
气氛暂时安顿了下来,游肆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焦虑,开口问道:“三保哥,爹娘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王植闻言,低声应道:“没了,都没了。”游肆惊闻噩耗,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其实看到之前王植的反应,游肆心中便有所猜测,只是当真相到来的时候,年幼的游肆又怎能控制自己的愤怒与悲伤。
“谁?是谁害死了他们?”游肆抓起王植的衣领,摇晃着吼到。
王植也没挣扎,任凭游肆抓着,无奈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背着你回东街的时候,你爹娘就已经死了,那个神机营的军官也死了,哦还有我娘亲,死在了我家茶铺门口。”提起自己娘亲时,王植的口气如同在说一个陌生人。
听闻王植的母亲遇害,游肆停下了双手,又想到这一路上都是王植带着他,若没有王植,自己不是死于乱战中,就是已经被神机营所抓去了吧。
顿时心中不由得一阵愧疚,于是想开口安慰道:“三保哥,你娘她...”怎料没等游肆说完,王植便不耐烦地打断道:“没事儿,那个女人,没了就没了吧,你也别再提了。”
“那可是你娘啊!你怎能这样说她!”游肆难以接受好友如此的冷酷无情,于是出声辩驳到。
然而王植忽觉下腹处一阵剧痛,随后一股冰冷的气息顺着经脉血管蔓延到自己的全身,脑海中也传出一阵阵诡异的低语。
语速低沉而急切,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听不清内容,但却恼人的挥之不去。
受此影响王植从小到大所经历的每一幕都在头脑中闪动着,而其中所经历的痛苦,屈辱,恐惧等等,也愈发的刻骨铭心。
王植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耳朵,然而那可怕的低语却如同在他头脑中扎了根一般,一股无名的怒火油然而生,他的双眼此时也变成了墨一般的纯黑。
他只想发泄,只想破坏,只想毁掉眼前的一切,之前又听到游肆指责自己的言语,于是他跳将起来,用双手狠狠掐住了游肆的脖子。
游肆对此毫无防备,他怎料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怎会因一句话而暴起伤人,他想挣脱,然而此时的王植好像有无尽的力气一般,竟比起此前林森袭击他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真的想救你吗?难道我会真的把你当朋友吗?”王植一边用力掐着游肆,一边狂暴地吼道。
说着他腾出一只手,撕开了自己的上衣,露出胸口,他胸前有一片诡异的纹身,竟是一支毒蛇狠咬着自己的七寸!“不救你,我就会死啊!”
“这是魔教的同心咒,用来束缚奴仆的恶毒诅咒,凡被种上此咒的人,都会承受与主人一样的痛苦,当然,主人死亡,这咒文也会立刻杀死我们。”
王植说着,手上的力道松了一点,但仍没有放开。“我们王家,世代为圣女奴仆,皆与圣女同生共死,这一切到我这一代本来该结束的,因为魔教没了,之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圣女了。但我娘她,只因看不惯我能从小自在的活着,便给我种上了同心咒,要我一生侍你为主!她这样对我,我又如何把她当作亲娘来看待!”
游肆听罢,脑海中满是从小与王植的一切,他们一起在林中捉过虫子,一起逃过学,也一起挨过先生的板子,游肆被邻街小孩欺负的时候也是王植挡在他身前。
他在王植怪力的钳制下不甘地问道;“三保哥,难道以前都是是骗我的吗!”
王植冷笑道:“没错,当然是骗你的,你被欺负,我也会跟着受难。游肆,我从小比你聪明,干什么都比你快,比你干得好,你不过是个跟屁虫罢了,我又怎么甘心一生围着你转!我恨你,恨我娘,更恨这狗屁世道!”
一直被掐着的游肆终于因为窒息晕了过去,王植放开手,闭上了眼睛,一团黑影在他体肤上游动,到了他胸口之后转瞬间便化去了毒蛇纹身。他转过身,看了一眼昏迷的游肆,轻轻说道:“小肆,这是我最后一次保护你了。”说罢转身走出了庙门,消失在了倾泻的夜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