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奶娘坐在行坐台前的窗下，旁边燕锦坐在小杌子上，托着腮，小花倦伏在她脚边。她今年已经十七岁，长得也越来越像敏安，除了个子略略矮一些，简直和敏安年轻时一模一样。朱奶娘这样看着，觉得眼泪就要下来。

燕锦看着，就握着她枯干的，满是皱纹的手：“嬷嬷，你给我讲讲你年轻时的事儿吧“

朱奶娘抬起昏沉的眼皮：“锦小姐，我年轻时哪有什么事可讲，你这孩子可是精着呢，你是想听你母亲年轻时的事儿吧“

于是在那个阳光暖暖的下午，燕锦和小花一起，就听了这个不太长的故事。

朱奶娘是越来越不懂小姐了，这紧挨着翠湖的这个亭子，明明离那边梅林还有一大段呢，候府这么大，怎么也得走一小会子，这亭子怎么就叫落梅了呢，那梅花它也落不过来呀？

府里这么大，她就喜欢在这个亭子里看书，做画，有时什么也不干，就在这个亭子里空坐着。那时小姐才嫁过来约是两三年吧，渊少爷刚会走路。有时渊少爷过来，一会儿抓抓她的书，一会抓抓她的笔，她高兴起来的时候还和孩子玩一阵子，这个时候朱奶娘总是特别的高兴，小姐还不到二十岁呢，自从嫁了人，姑爷总是不在家，小姐都越发沉闷了，只有和孩子在一起时，眼里还能带出这个年纪的光彩来。

眼看这天儿就入了秋了，水边就更是寒凉，可她每天还是来这个亭子，一点儿也没停下来的意思。

这样可不行呀，就不说渊少爷还小，就说小姐她自己，现在脸色也常常是青白的，哪能受寒呢？

张妈那时还不叫张妈，叫云笙。云笙也是自小跟着小姐的，比阿瑟还小一两岁，但这和年龄没关系，云笙自小，用朱奶娘的话来讲，就是个能主事儿的人。那云笙一看她这样，就安排府里，把这亭子起了墙，包了起来，加了炭火，变成了落梅阁了。

后来小姐就发展到连住都在这儿了，小姐说与归轩太大了，她觉得空旷，这下朱奶娘可就更奇怪了，小姐没出嫁时在太师府里住的院子可比与归轩还大呢。

因着姑爷在家的时候太少，那几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要不就盗匪，要不就水灾，总之呀，姑爷在家住半个月，已经算是长的了。这样下来，小姐倒有大半的时间都住在落梅阁里。

有一日，突然成王来了府中。那时二皇子刚过世不久，皇帝最喜爱的张贵妃因为打击太大，重病卧床，正是整个帝都小心翼翼的悲痛着的时候。

敏安以为他是来找燕易山的，他和易山莫逆之交，情同手足，也是经常来这府里的，虽然敏安之前也都见过，但当日易山不在府中，当时燕凌墨刚刚病故，燕家子弟每日都去燕府老宅守灵……，说来也有点奇怪，这易山每日在哪儿做什么，成王比敏安还熟悉呢，所以这成王为什么今日过来了呢？

燕家一向人丁单薄，那时常住清宁山庄中的主子，就只有易山、敏安和才三岁的燕渊了。虽然男女有别，但成王并没告辞，这成王只是看看宁泰厅堂上的书画，品评一下，敏安年轻时起对书画就颇有见地，只觉得成王说的有一些似是而非，也没啥道理，但他是王爷之尊，也就只好顺着他的话，尴尴尬尬的聊了半个下午。

朱奶娘昏黄的眼睛看着燕锦说：“你母亲年轻虽然不象你这样，但有时也淘气，她当时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那天成王走之后呀，她还悄悄和我说，这人言词无趣得很，怎么易山和他那么聊得来？”

朱奶娘接着说：“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呀，比你还好看”，说到这儿，燕锦不禁插嘴道：“那是肯定的，她不年轻的时候，也比我好看。“

“你这孩子，会说话，也比小姐命好。”

“那时候先候爷就总不在家，也不知道那青州到底有什么事，又那么远，候爷几个月几个月的都不回来一趟。成王那一阵子经常过来，府上还以为是易山不在家，他过来多有照应的。”

“后来有一天，成王突然找我问话，他只说了一句，吓得老婆子就趴在了地上。”

“他说的什么？”燕锦问，

“他问我，‘婆婆，我一直想把敏安接到宫里去，可她说什么都不肯，婆婆有什么办法么？’”

我当时吓傻了，心想是这成王魔障了，还是我在做梦？可看外面大白天的，也不像假的，那这成王，他是疯了么？

谁知他接下来又说了一句，这下老婆子直接吓晕过去了。

他说：“敏安有身孕了。”

我晕晕沉沉醒来后，只觉得腿都吓得软得要走不了路了。心想小姐受了这样的委屈，这可怎么得了？可他又是那样的身份，这个事情候爷知道了可怎么办？

我又怕小姐一时想不开，做了啥想不开的事，甚至会不会寻了短见？老婆子吓得汗都下来了，使劲捏了自己的两条腿，让它别抖了，连滚带爬的去见小姐。

可我见到小姐时，她神色一点异样也没有，脸色白里还透出点红润呢，看见我的样子，她倒是吃了一惊，朱妈，你怎么了？

我就傻在了当时，心想，难道这成王是被啥附了身，在胡说？谁知小姐又说了句，这下老婆子只觉得当时象是被五雷轰顶了。

“朱妈，我想要个女儿。”

老婆子自己也养过好几个孩子，看了小姐的样子，就都明白了。

朱奶娘说到这儿，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小姐长得看着秀气，其实是最有主见的。要不是她自己情愿，谁拿她也没有办法。成王拿她就更是没有办法，他只是每日都过来。”

可这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就着急起来了，这哪天候爷回来了可怎么办？就算候爷暂时不回来，可这孩子，她早晚是要生出来的呀，生下来怎么办？

小姐象是早就想好了这件事，她说，生了后就说是她自己捡的一个弃婴，看着可怜，就带回来自己养了。

燕锦说道：“母亲这个想法其实也不错，省了很多后续的麻烦，只是她是候府夫人，在外面捡了弃婴这事，怕是会引人怀疑。”

朱奶娘拉着燕锦的手:“锦姑娘，你和当时成王说的一模一样。”

然后阿瑟就说，她有法子。小姐不同意，说阿瑟还没嫁人呢，这样岂不是毁了她？阿瑟真是个好姑娘，她说她这条命本来就是叶家救的，小姐待她更象是亲妹妹一样，小姐就是不答应，她就跪着永远不起来了。

燕锦轻轻摸让小花的背，想了很久，终于才问出来：

“朱奶娘，那我母亲，她，她和成王……”

“你母亲其实平日里一般都不理他，但那时成王几乎每日都来落梅阁里，听说他那时就是什么？反正就是那些朝廷上的事儿他都说了算，但在咱们家，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就象个上门女婿一样，在你母亲面前每每低声下气的”

“后来有一日呀，那时你刚出生不久，你很小的时候很听话，不哭不闹的。差不多一直睡觉，本来你母亲和成王两个人在屋里聊天，我们都远远的在一旁不敢打扰”

“那时候天气已经冷起来了，云笙就安排工人给这落梅阁旁边加盖个暖房，所以就我和阿瑟两个在守着。”

“突然我听见你母亲喊我进去，让我先把你抱走。我进去后见你母亲好像很生气……，你母亲是太师的女儿，从小就性子文静，就算有什么生气不高兴的事，也很少挂在脸上。我见她神色不太对，也没敢多问，就把你抱了出来”

“出来后我还是觉得不放心，就把你交给阿瑟，我自己在稍远的地方守着”

“然后没过一会儿，听见屋里哗啦的一声，象是什么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我心里担心你母亲，那成王毕竟是王爷，我也顾不得了，就又进了屋里。”

“进来后，只见一个常插花的花瓶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再看你母亲，脸上怒气冲冲。吓得我赶紧站在你母亲身旁，这时看见了成王”

“这下可真把我吓傻了，这成王的胳膊上鲜血淋漓的，我哆哆嗦嗦的想给他包扎，他却笑着说不用，看起来高兴得很，我心想，这成王大概是魔怔了”

“这时小姐，你母亲也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母亲说，朱妈，没事，你出去照看小锦吧”

老婆子这下安心了，你母亲笑起来真好看，可惜她笑的时候太少了。

落梅阁后来又重建了，也改了名字，叫行坐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