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傍晚，李当然坐在院子里，并没有去村头树下讲故事。

“村长今天来问了，说是村子里缺一个教书先生，不一定要教什么治世经文，能让这些娃娃们学会识字写字就行。”李当然闻着那一阵阵充满江水味道的鱼腥味，看着身旁那个形如乞丐的家伙，“我跟村长说了，你就不错，认字。”

辛夷正在抓头发，他的头发就像是被火烤过被烟熏过被离子烫过，不仅乱糟糟，还弯弯曲曲纠结在了一起，而他身上的衣服则是李大春多年不穿的那一件，上面的补丁很多，基本上是青一块灰一块蓝一块也是白一块。

他抬头看着李当然，手停在脑袋上，一脸茫然：“你说啥？”

“当教书先生啊……”李当然笑道，“不行么？”

辛夷放下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摇晃几下脑袋：“我教他们自保学武可以，教书真不行。”然后他狐疑地盯着李当然，问道：“难道村长不是找你去当那劳什子教书先生么？”

“是啊，我一直在村口给那些小朋友们讲故事，所以村长以为我肚子里有些墨水，可是我真没有。”李当然顿了下，继续说道，“所以我就跟村长推荐了你。你看看你现在，活脱脱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模样，头发打理一下也还算像一个教书先生的模样，以后吃饭也有了着落。”

辛夷将自己的后背靠在深深扎进土里的晒竿架子上，望着头顶被夕阳染红的红云，感叹说道：“但我真不会教书，虽然年幼时，我父母也有想过让我将来当一个教书先生，可是我后来不是练剑了嘛。”

“但你如今好像已经提不起剑了。”李当然从背后摸出那把长剑，拿在手中舞动几下，有些吃力，但他的心里莫名有些舒畅。

李大春那晚救下的人，自然就是辛夷，在杨氏给辛夷将脸上的泥污洗去，李当然自然就认了出来。不过最开始，他有些不确定，毕竟辛夷当时只是一个老头模样。经过两三天的修养，李大春还让杨氏每天都熬鱼汤给这辛夷喝，如今终于是恢复了一些元气，面容上也不是惨淡地如同一张老树皮。

虽然辛夷看起来还是很老，真的像是他本来年龄该有的模样，但脸上的皱纹并不是特别明显，头发也只是花白，而身上的皮肤并不松弛，还有一点紧绷。毕竟他练剑多年，底子在那里。

第二天，李当然想着辛夷好似从来剑不离身，于是便问了李大春在哪里找到的辛夷，得到答案后跑了过去，果然在一片萋萋青草丛中，找到了那把朴实无华的长剑，带了回去。

辛夷听到李当然的话，眼神中的落寞一闪而过，然后他笑着看着天上的流云，说道：“你去当教书先生，我就教你练剑，如何？”

“不，不行，我拒绝。”李当然回答得很干脆。

辛夷愣了一下，“当年你不就很想学剑？”

“人总是会变的。”李当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长长地叹息，“当我跳入济水江的那一刻，就已经对许多事情失去了兴趣，比如练剑。”

“你变了。”辛夷皱着眉头，嘟囔着。

“那我换个说法……”李当然笑了起来，“你去教那些孩子们认字写字，我就答应你，跟你学习剑术，如何？”

辛夷的嘴，止不住地抖动，他转过头，一双眼珠子在李当然的身上来回扫视了一遍：“你果然变了。”

李当然笑了笑，并不想搭理辛夷。

两天后，辛夷终于还是答应了去当教书先生，而李当然也想办法让辛夷那一头卷曲的头发变得没那么乱糟糟。他去找了村子里唯一的剃头匠，给辛夷全部剃了，留下一个大大的光头。

当时辛夷是极其不情愿的，只是李当然说头发再长出来就是很直很柔顺的时候，辛夷沉默了，然后接受了变成光头的命运。

李当然也明白，被王朝军以及禄州军不分日夜追杀了整整三年的辛夷，其实并没有失去一身的剑术修为，只是因为常年不断的战斗以及奔逃，导致如今的他需要大量的时间来恢复。

这个时间或许是一个月，也或许是一年，甚至十年都有可能。

但李当然想，既然他能成为剑圣，有一身的通天剑术，说实在的，这样的辛夷，与自己印象中的剑仙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无法长生不老飞天遁地而已。

所以李当然想不想找辛夷学剑？

他当然想，只是心中还有一些顾虑，这些顾虑全部出自季行宣一个人。李当然始终有种感觉，这季家二公子，应该还有什么更深的目的存在，而李当然不知道而已。至于具体是什么目的，李当然连猜测都懒得去猜，一个能够将自己画地为牢二十载的家伙，心机之深沉，他无法想象。

在辛夷正式开始教书育人这样一项伟大的事业之前，首先，村子里需要有一座小小的，可以遮风挡雨的学堂。最开始，整个村子为了这件事情还有过小小的争执，毕竟这个村子，可没有那种一下子可以容纳十来个孩童读书习文的好地方。

李当然知道后，便跑去笑着跟村长说，既然没有一户人家愿意空出屋子来给这些小孩儿学习，何不村子里出人出力，修建一个？

于是，村长便找了一些人，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用山坡上的楠竹与茅草搭建了一个简易但还算坚固的棚子，里面只是摆放了一些用竹子制作成的小凳子，整齐划一且间距相等的摆放着，每个凳子前方，都用砖石搭了一个小小的台子，台子正面是凹陷着的，里面装满了细细的、筛过的河沙，用来给孩童们练字用。

这种村子，可没那个大价钱去使用什么纸墨笔砚，反正只是识文认字，要求不高，也就将就一下。

而李当然则给辛夷设计了一个小小的讲台，在他这个教书先生将来要坐的位置后面，被安置了一块大大的木板，上面糊了一层厚厚的白泥，每当以后辛夷要写些什么，便可以用木炭写在这木板上面，下次再写，将那一层白泥刮掉一层，就一点痕迹也看不到。

辛夷也去看过那个木板，看完后他对李当然伸出个大大的拇指，说道：“你不来当这个教书先生，真是屈才。”

李当然不置可否，懒得搭理他。

他李当然其实根本不太会写这个世界的文字，这个世界与穿越前的自己那一世还是有很多共通的地方，例如文字。

都是方块字，可惜他李当然写不来繁体。若自己真要去教书育人，连字都不会写，岂不是误人子弟？

这是要遭天谴的，他李当然可不敢干。

等棚子全部搭好，村子里还热热闹闹放了一串鞭炮，整个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带了一些菜啊肉什么的，聚在一起，半了一个宴会。

虽然这个宴会，质朴且简陋，饭菜什么的也是少肉多菜多鱼，但李当然和辛夷两个人吃的却是极其的开心。

毕竟，已经在李大春家里，天天番薯稀饭伴咸菜青瓜好几天了。

第二天一早，杨氏便给辛夷的头上包了一个大大的布头，将他那锃亮的光头盖住，然后穿上村长找人剪裁的一套儒装，踏上了他教书育人的第一步。

从此，整个村子里最响亮的，不是那些土狗狂吠，徐娘吵架的声音，而是朗朗读书声。

在半山腰上，跟着杨氏一起扛着锄头翻土的李当然，听着这远远传来的读书声响，会心地笑了起来。

他只觉得，这比那些什么勾栏戏子，唱得可好听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