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所有白地城的人来说,炒茶大会结束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大茶户从来往的茶商那儿拿到了买茶的银子,再将前期请炒茶师傅和采茶茶农的钱一并结了,剩下的也足以舒服过一个夏天。
去年夏天却是个不寻常的夏天。炒茶大会结束以后,吴家,曾家两个旧时的大客户运了茶走以后,便等着夏家来运茶,可一等再等,也不见夏家的人,直到约定的时间过了十来天,才见夏家派人来说将茶叶装车。
马斌毫不犹豫的将茶叶装了车,就等着夏家来拿。往常也有这种时候,生意人总是忙,先吩咐人来说装车,等银车到了财货两清,便立马就走,可马斌也有些迟疑,总觉得有变故。
果然,真等到那天时,夏家便先说之交付一半,另一半等之后再说,叫人拉着马斌的茶叶便跑,马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好作罢,去数银子时,果然只有一半。
马斌只得将剩下的茶叶和银子一起入了地窖,自己便到处想办法去,可哪有那么容易便能找到解决之道,而且还不知这被退的茶也夏家还要不要。
本来炒茶大会以后,各个远道而来的茶商或已经和旧时的茶户谈好,或已经找到心仪的卖家,像此类被退的茶叶便很难再卖出去,纵使有人尚有余钱,也很少会买被退的茶叶。
春茶本是白地城里最大的生意,再配合炒茶大会,即使还有夏秋的补货,也很难再补上春天的损失,马斌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往年无论如何都没有这种退货的情形,这么多年倒是头一遭,马斌像个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奔波,一听得还有茶商逗留在某处,便自备茶叶去喝喝茶,终究还是没说出来自己库里存着几千斤的春茶,怕人看出端倪,愣是连送人都比往年少送。
茶叶堆在那儿到还容易,不常下地窖,连眼都碍不着,只是这原本应该变成银子的茶叶,却还是原封不动,银子自然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偏偏其他茶商给的银子去买新茶苗了,家里产业大,每隔几年便免不了有些地块要换新的茶苗,不换来年的产量便要打个折扣,所以一拿到银子便去置办了,过几日便要运回来,又是一笔开销。
茶农中有些疑惑的,往常时节银子早该到手了,今年却迟迟不发,虽家中还能过得去,但也不免隔三差五的过来问一下,“东家,今日的银钱可有着落哩。”
开始还能央林管家出去说,“等一等,帐房里还在算,一定不会少了谁的。”装模作样的,像是真的似的,私底下却去催帐房先生算算家里的这个值多少钱,那个值什么价,又叫王三把这些东西从水路运出去,卖得远远的,这辈子都别再见到。
茶农们越来越不安,开始怀疑真如传言所说,夏家撤单了,马家一分钱都没拿到,现在正在打算卖茶山,也有的人说,茶山倒不一定卖,祖传的宝贝是留不住了。
马斌在家里听到这些传言直跺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况且确实在卖家里的东西,好把这窟窿堵上,可那拉银子的船还没回来,家里的现银也不够发全部的钱,差两成银钱也能急死个人。
茶农们到底是经不住串掇的,一大群人便浩浩荡荡的从家里出来,带着斗笠,背着背篓,生怕这位大东家忘了自己这些人起早摸黑劳作的幸苦,往马家的别院来了。
为首的那个到还算礼貌,恭敬的给来开门的林管家作揖道,“林管家,务必请东家来见见我们,外面的传言大家都听到了,不是我等不信东家,而是这实在是需要一个交代,好让大家都放心。”
林管家无法又只得劝着,前几日的车轱辘话又都说了一遍,什么帐房先生算错帐了,什么老爷偶感风寒了,下面的茶农一概不听,声音越渐的大,有大胆的便想越过林管家直冲到家里去。
林管家见势只得回去把大门一关,门后木栓放了下来,又叫人来抵着,可外面还是不依不饶的。可这又是自然的,从年关便开始采茶、背茶、晒茶,哪样不是这群幸苦的茶农做的,过来讨银子本就是天经地义。
马斌当然知道大门这里的情况,不等林管家来报,便吩咐帐房先生做好发银子的准备,这不是能再拖下去的事了,与其等到纸包不住火时才动作,不如再做个纸糊的灯笼围着。
“可是东家,这地窖里的银子不够发啊。”
“我自然知道,拖时间总会吧,先将地窖里的银子大大方方的抬出来,再叫每个人来对银数,弄几个错的数来,再当面责罚几个记数的,务必将事情拖到明日下午,事必以后不要亏待那几个记数的。”
帐房先生倒是懂世故的,立马叫人去抬银子,还特意嘱咐从大门绕回来,自己又跑到房间里去拿账本,大笔一挥,便把数都改低了些。
果然,外面的茶农看着抬了银子的箱子便不再吵闹了,只有蚊子似的声音嘀咕着,林管家已开门安抚人心,总算稳住了局势,还是照例引人到别院侧边的小院子里结账,至于其中引起的一些乌龙不再赘述了。
第二日上午,王三便押着银车从偏僻的小路绕道后门回了,马斌见了直说,“还是大侄儿会做事。”
王三并没有显得高兴,他是做惯了这种事的,遇见再惨一点的人家也不曾眨过眼,银车交到便回去休息去了。
不到下午,茶农的银钱果然都解决了,便都回家去了,有几个念着旧情的茶农便绕到正门来和林管家道了谢,无非是说,并未参加闹事的队伍,深知马老爷不会忘了自己这点小钱,倒颇有点不打自招的意味在里面。
马斌听了,还是高兴,几十年的雇佣关系了,他们没来闹也是对得起我们家了,还叫林管家不要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管家倒是叫屈,自己可一句揣测的话都没说,这老爷怕不是这几天都没睡好,现在还在说梦话。
梦话是没有的,病了却是事实,这之后马斌便卧床了一个月才起。半月的时候,本来快好了,被马销远过来闹着说母亲的嫁妆不见了,要找父亲讨要,马斌一口气没上来,又躺了半个月。
马销远见了此场景也怕了,去祠堂跪到马斌好时才起来。
这事便也就这么结束了,只是马斌偶尔回想起,还是心悸,这种事活到现在这辈子到还是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