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在前边走着,楚愿慢慢跟在她身后,黄昏时分,二人不知不觉来到城外长堤上。
女人一改往日端庄的姿态,也不嫌脏,就这么坐在满是灰尘的木桥上,神色中似在回忆着什么。
“你这人啊,说话就像我爹一样,满口的大道理,却没一句我愿意听的。”
对方之前说自小被景春楼收养,怎么又冒出个爹来。
楚愿有所疑惑,以为月牙还有亲人在世。
不等楚愿发问,月牙便接着说道:
“当初他带着我一路逃难至此,夜里我肚子饿的睡不着,又哭又闹,他就道区区小事何必哭闹,等他片刻,便能带来吃食给我。”
“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月牙扬起沾满灰尘的小脸,朝楚愿笑了笑,道:
“第二天我哭着出去找他,才在街对面的酒楼门口,看见他倒在雪地里,因为偷拿了两个馒头,被人活活打死。”
“所以我向来不喜下雪天,那日去双港村游玩,也才如此不合群。”
月牙的语气轻描淡写,楚愿低头看去,却发现她早就哭成了泪人。
这种安慰人的事楚愿向来不擅长,正当他焦灼之时,长堤下传来声声悠远的渔歌,将女人的目光吸引过去,算是让他逃过一劫。
长堤下,摇船的渔夫向岸上等待自己归家的娘子挥舞着手臂,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卖力追逐着一条土狗在门前撒欢。
月牙触景生情,憧憬道:“这样的日子多好……”
楚愿还真没看出好在哪,忍不住打击道:
“渔夫出海打渔,一次便要数天时间,家里的农妇更是不易,四季耕种,一日不得清闲,若老天不善耽误了收成,全家人一整年都要饿肚子。”
好好的气氛被他打乱,月牙用力在楚愿身上锤了几下,没好气道:“就说你这人无趣的很,以后哪个姑娘瞎了眼才能看上你!”
冥河传承不能为己所用,楚愿满肚子心事,发泄般的大笑几声,“姑娘真是好眼力!”
楚愿声音很大,引得远处几个游人纷纷侧目。
月牙羞得赶紧拉他一把,恼道:“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丢死人了!”
楚愿一愣,方觉刚才失态,摇了摇头,沉重的心事却一点没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大都是月牙有感而发,楚愿在一旁随口附和。
女人感慨自己要是仙人多好,也不用多高的修为,只想飞去天上看看这大千世界,一定好美好美。
楚愿便疑惑问道:“姑娘测过灵根?”
月牙摇摇头,忽又换了语气,道:
“不过就算成了仙人又如何,听说仙人整日打打杀杀,也过不了几天凡间的安稳日子。”
这女人真是翻脸比翻书都快,喜好一息三变,跟她说话实在费脑。
楚愿轻叹一声,道:“修炼大道确实艰险,不过有一点姑娘可是错了。”
月牙好奇看着他,明显是在等待后续。
楚愿顿了顿接道:“修士大道至上,动辄拔剑杀人,说到底不过**作祟,修炼一途再苦再难,也苦不过为活而活的芸芸众生,也难不过为斗米折腰的寻常百姓。”
月牙将他手臂一拉,让楚愿坐在自己身边,不由好笑道:
“你这人真是奇怪的紧,处处与人唱反调,你又不是仙人,怎会知道仙人苦不苦?”
楚愿哈哈一笑:“人人都说修炼难,人人都说帝王难,让那青天之上的修士,九五之尊的帝王,也来做一做平苦百姓,他们可愿?”
月牙难得无拘无束出来一趟,硬拉着楚某人在长堤上逗留了大半天时间。
直到最后回去时,还唆使楚愿买了一壶街边的桂花酒来尝尝味道。
只说是古今文人诗词多有赞美此酒,自己只喝过景春楼的女儿红,不知桂花的香味。
楚愿无论前世今生均是滴酒不沾,拒绝了月牙非要给自己灌酒的举动,眼看她拎着酒壶大大喝一口,呛得眼泪直流模样滑稽至极,终是没有忍住,在一旁哈哈大笑。
最后女人半醉半醒,楚愿只好背着她穿过长长的后街,一边走着,一边听着她胡言乱语。
“日后离了景春楼,我定要找个教书先生嫁了,闲暇时候还能去学堂教学生们弹琴……”
打着酒嗝的月牙断断续续说着计划,哇的一口,全吐在了楚愿身上。
这身衣服早被她糟蹋透了,楚愿也懒得再管,没好气道:
“你要真去学堂教人弹琴,盼着自家在学堂认字读书的父母,早晚来书院打断你的腿。”
迷迷糊糊蹭在他肩膀把嘴擦干净的月牙立马清醒几度,不乐意道:
“不是还有你嘛,光会教书有什么用,自家媳妇被欺负了,还不知道挺身而出……”
二人回到景春楼,楚愿本以为会遭受管事百般询问,早做好了甩手走人的准备。
得了冥河传承,他当务之急便是破开冥法禁制,对说书一事已然没了兴趣。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进了景春楼,管事不但没管他二人,甚至最后连面都未露一下。
直到他把月牙一步步背上六楼交给小环,才终于确认,今日之事算是彻底平安揭过。
随后几日,月牙又拖楚愿买了几次桂花酒,说是自己再也不吐了,以后没了景春楼的上品女儿红也一样活的开心。
六楼专属于月牙的书房中,楚愿不知道她此话何意,将集市上两文钱买来的《千字文》交给她,笑道:
“姑娘能与文人大家吟诗作对,何须再看岁孩童才学的《千字文》?”
月牙拿过书本笑意正浓,没接他话茬,而是反问道:“月牙一直没有名字,日后离开此地,不能总叫月牙,先生学识广泛,能不能给我取个名字?”
楚愿没有推辞,想了片刻才道:“以往听姑娘说过,祖籍在阡陌大陆,阡陌王都洛城有洛河之水横穿而过,每至七月阴雨绵绵,姑娘若是不嫌,可叫洛雨。”
说完,他赶紧补充道:“楚某才疏学浅,取名之事向来由父母长辈代劳,在下不敢逾越,姑娘日后若是想到好的,弃之不用便可,洛雨之名当不得真。”
月牙口中轻轻念着洛雨二字,拿过书案上的毛笔工工整整将新的名字写了下来,越看越是满意,展颜一笑,道:
“先生不正要教我《千字文》吗?即是如此,先生就是师长,取得名字自然要当真。”
自己什么时候要教她《千字文》……
楚愿呼吸一窒,《千字文》中多是儿歌童谣,哪需要人教。
自己在南域三脚猫的学问,真要发现什么问题与对方辩论起来,最后输的一塌糊涂才叫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