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杀声震天的黄土地,以一种奇诡的速度恢复了平静。
但声响渐弭,杀气却丝毫未损。只是那些锋利的、炽热的、强烈的、逼人的东西,全都收敛了锋芒,藏匿于无形之中。宛若宝剑藏入鞘,利箭搭满弓,一切都在积累、积蓄,待到爆发的一刻必然石破天惊。
宁易站在原地,面对着包围过来的数十铁骑,脸上带着自信笑容。他双手空空,刀入了鞘,似乎已然放开了防备,又好像随时能够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刀。
人群倏然分开,武庆之慢慢策马前来,来到了宁易的身前。
“好英雄,好身手。”武庆之收起弓箭,宽衣长袍,再加上笑容可掬的样子,看上去更像是个乡邻间教书育人的文士,而非在暗地里做尽脏事的武人,“我本怀疑这世间有谁能杀死赫连,可刚才看小兄弟那两手,便再也不意外了。你的本事是天下第一,你的豪情更是宇内无双,武庆之服了。”
一边说话,他还一边下马,对着宁易深深一拜。
无论是动作、语气还是话语的内容,都展现出他心中深深的佩服、敬畏。他现在的身份可算是太子红人,更占据强势位置,年岁也远在宁易之上,无论怎么看都不该行此大礼,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
这反而更显得他情感真挚,言语可信。
嘿,接下来便是文戏环节了吗?宁易眨眨眼睛,咧嘴一笑。
“你服我?”宁易笑了笑,“可你刚才还要杀我。”
“服一人不代表就不能杀,杀一人也不代表就不能服。”武庆之抬头,坦然道,“我们是各为其主,各有使命。倒不如说,你的本领越强,反而叫我越加忌惮,我的杀意就越浓。”
宁易颇为认真地点点头,“照你这么说,的确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优秀的。”
“……”武庆之沉默片刻,“但反过来说,若非彼此为敌,而是你我同阵,那便再无任何杀意。武庆之虽不才,却也在京城享尽荣华富贵,只是行事诡秘见不得光,因而无甚名声。但以宁小兄弟万倍于我之大才,要成为下一个剑圣亦非难事,到时候万古流芳,何至于如今日一般明珠暗投,到头来落得一个籍籍无名的下场?”
啧,想要说降我?宁易挑了挑眉。
这倒也不令人意外,以宁易展现出的神奇,就算放到现代社会都值得好好研究一番,在这么个封建时代自然更加不可随意杀之。
宁易摇头,“好意心领,可惜我拒绝。”
“宁小兄弟莫非是听说了张明珏、秋壁照二人的言说,因而做那精忠报国的义士?”武庆之眯起眼睛,“嘿,若要我说,这二人不过是愚蠢的猪猡罢了。他们所坚持的东西看似令人感动,可真是为了这个国家吗?他们既没有在市井走过,亦没有见识过民众的内心,他们根本不知道天子的位置变化对于万民而言只能算是谈资,反而认为死了个该死的老皇帝就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宁小兄弟,你认为这种坚持不可笑吗?”
哎哟,还有这思想觉悟呢?
“这的确可笑。”宁易笑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皇权和社稷本来就是两个东西,老张小秋都可说是入了魔障,他们自幼的教育束缚了他们的认知,强行将这二者联系在了一起,这是时代的局限性。而事实上来说,皇帝做得好不好和他有没有杀爹没关系,以老张对太子的推崇,他或许真能做得比老皇帝更好。”
武庆之的眼睛逐渐变大,“这么说?”
“但我还是要拒绝你。”宁易嘻嘻笑道,“当然,你们的考虑不无道理,要是老皇帝实在不着调的话,我也可以帮你们把他送下来,让小秋当皇帝即可。放心,他虽没有经验,但有我在准没问题,你以为我是谁,我曾经可是键政侠士!”
其实后面那句话是开玩笑的啦,宁易最多只能提一些意见。
但他相信有张明珏辅佐,以秋壁照的性格来说,结果也不会太差。
老实说,如果真按照理性抉择,他其实是非常愿意接受武庆之的条件的。一方面正如武庆之所说,他丝毫没有觉得换了个皇帝就天塌地陷礼崩乐坏了,前世历史上所见的反向例子比比皆是。另一方面他也的确需要传播武道的机会,太子愿意捧他做第二个何玉宇的话,对自己的未来大有好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易就是秋壁照最鄙薄的那种无君无父之辈。
他可说是这个世界对造反这件事情最没有心理负担的人,就算是太子本人大概都得在这方面向他学习。
至于秋壁照和张明珏的性命,毕竟一场师徒一场旅行,宁易也会尽力保下他们的性命,料想也不会太难——只需要保证太子的强势即可。一只大象是不可能和小白兔认真的,宁易只要保证太子一直是一只大象就行,这点对他不难。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值得考虑、值得施行的提议。
但宁易还是没有同意。
原因很简单——他要完成任务。
不管是护送秋壁照,还是杀死武庆之,都是任务。这些任务已经决定了宁易的立场,它们都是些敌强我弱、面临挑战的事件,而这些事件的幕后黑手太子,理所当然地站在了宁易的反对面。
根本不是什么忠君爱国,也没有什么侠肝义胆,单纯就是因为太子占尽了优势,所以宁易要打倒他而已。
一款游戏,主角的队友肯定弱势。一本小说,主角的对手肯定强势。武道要传播出去,必然要拥有一个足以称得上奇迹的过程,而一个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这件事情,便足够传奇、足够奇迹、足够梦幻。
如果一切结束时,武道必将在这个世界上大放光芒。这就是一个最简单也最无法绕开的逻辑。
但这么简单的逻辑,却是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武庆之深深看了宁易一眼,“……我明白了。”
说完这番话,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之前两人对视,武庆之的脸上时时刻刻都带着一种和煦的、令人觉得舒服的笑容,可现在他却冷得好像一把刀。
“哎,你都不挽留一下么?”宁易摸摸自己的下巴,环顾四周,周围的众人似乎都已经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刀剑上,“你好像还很期待我拒绝你的请求啊。”
“没错,我是很期待。劝说你不过是作为臣子的职责,如果太子在场也会下令让我劝说你,但这不代表我想要和你共事。”武庆之说话很慢,很冷静,刚才那副敬畏有加、礼贤下士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是他,他上了马,以一种冰冷的目光俯瞰着宁易,“所以我期待你的拒绝,因为当你拒绝之后——我就能杀了……”
宁易打断了他,“那你来啊。”
“……”
“就在此处,就在此时。”宁易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歪歪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武庆之,“你来杀了我啊。”
沉默片刻。
“当然。”
武庆之眼角一跳,对着宁易一字一句地说,“我这就来!杀你!”
宁易已不说话了。
话已到了尽头,他无话可说。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便是刀剑。
——刀已出鞘,何须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