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不少,九十三个人。
韩艺不说话了,他的目光再变,深深地看了宁易一眼。
最开始的韩艺当宁易是个有本事的狂人,再后来当他是个犯怵的疯子,到了现在才发现,这小子似乎已不是个那么容易弄清楚的家伙。
这听起来十分复杂,但要说简单也很简单,一切就在于宁易是否真有本事。韩艺在帝国的边境混迹日久,一人独掌大权,便是边境地带的土皇帝,即使是皇子秋壁照亲来、太子造反这种事情,也浑然只当小事。他一生之中见过太多奇人异事,其中虽没有能做出宁易这种事迹的不凡之辈,却也让他有了对凡事不妄下判断的习惯。
所以他既不赞扬宁易,也不批评宁易,一挥手,“众人出列。”
——一切就看你的实力了!
演武场的中央,空出了一片巨大的空地,周围的人有序地围成里三层外三层。九十三个高头壮汉站在其中,每一个都身穿甲胄、手持棍棒,用冰冷凶狠的目光锁定宁易。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燧石军中的精锐,身经百战,一股凶悍气息,个个站在那里如铁塔一般,比宁易高了不止一头。
老实说,这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一个极为可笑的画面。就好像是一头头威风八面的猛虎,围看一只雄鹿。
而且还是头如此瘦骨嶙峋、柔弱矮小的雄鹿!
韩艺知晓宁易擅使刀剑,因而在旁边的兵器架上准备了木刀竹剑。而另一边,九十三个士兵也配备的是木棍竹矛,但要考虑到这是一场一对九十三的战斗,就算是赤手空拳对上热武器,只怕也不容乐观,武器已经不是能够左右胜负的因素了。
正如宁易当时回应韩艺的质问一样,以一敌百已超越了身体因素,任谁再强壮也做不到,没人能够靠强壮战胜一百人,故而身材也反而不再是评判的标准。
宁易一手持刀,一手拿剑,来到阵前。
黑压压的一片人,站在他的面前。
九十三人,相比起上千人来说,或许是个微不足道的数字。但若真正在面前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是货真价实的九十三个不同的人。一个学校的班级,也未必有九十三个人之多。如此多的人就站在宁易的面前,然后渐渐朝着四方扩散、包围,前面后面,左面右面,全都是个顶个的壮汉、大兵,他们围拢,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缝隙,个个神情凶狠,龇牙咧嘴,目露凶光,好似要择人而噬。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这种压迫力仿佛比千人的目光更加强大。
“凑近了看,才发觉更加纤细瘦小。”忽然,一位百夫长开口说道,“嘿,小子,你真能以一当百?”
一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开口,“不像。”
另一个满脸痞笑的道,“嘿嘿,我倒想试试,一个我能否敌上一百个你这样的。”
“坑蒙拐骗的小贼。”还有对宁易充满愤怒的,“你莫以为这也是京师那等地方,可以供你鱼目混珠!”看来是当宁易是那种糊弄秋壁照、张明珏这两个贵胄子弟的江湖术士了,只怕还把武庆之那伙人当宁易的同伙。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质疑声、咒骂声、轻蔑声、评价声……这些燧石军的精英,未上场前绝不开口,可一上场便不绝于耳。这反而更显得他们之前军纪严明,可以将心中如此多的不满隐藏起来。
他们并没有立即动手,因为在他们眼中,自己动手都算是一种侮辱,这本就是赶鸭子上架的事情,结局早已看在眼中。
相比起**上轻而易举的胜利,这些士兵更想要得到精神上的满足。
他们想要宁易哭泣,想要宁易跪倒,想要宁易害怕,想要宁易认错。只有如此,才能抹去他们心中的耻辱感,堂堂百夫长居然沦为一个瘦小家伙的对手,更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九十三对一的“大战”——这样的战斗,怎能称之为战斗!?
所以,这并非战斗,而是侮辱!
光是打倒宁易,已不足够发泄心中的愤懑了。
宁易面色不改,听了许久,忽然深深吸一口气。
“——收声!!!”
刹那之间,一个喷吐而出的爆破音在演武场中央升腾而起,就好像是火山喷发一般的凶猛,摧枯拉朽直冲云霄。如果将声音的强度具现化的话,其他人的声音就好像是泥盾土墙,而这一刻冲天而起的却是导弹、火箭,带着一种无法阻挡的气势,将一切阻碍在前方的东西都压下、破碎。
现实之中,这个声音并不是从宁易的口中说出来的,而是“炸”出来的。
夹杂着中原一点红的内力脱口而出的一声呵斥,虽不说浑厚澎湃,却也远远比**凡胎的嗓子要悠长浩大。那音浪好似有实质一般,在虚空之中荡漾出肉眼可见的波纹,一道道打将出去,撞在山谷两边的悬崖峭壁之上,然后来回鼓荡传播,回荡不休。这一声声回荡在旁人耳中,好似钻进了肌肤、破开了脑子,带着一股震人心魄的力道,冲击得他人一刹那的脑袋空白,难以回应。
只一刹那,之前还吵吵闹闹,如菜市场一般的演武场,忽然一下子变得比坟场更加安静。
别说是九十三名百夫长,就是周围的上千余名士卒,也在这一刻被他的声音所震。人们惊疑不定地望着这看起来小小的少年,脑子里几乎出现他吼出这一声后整个人像是漏了气的画面,可现在就是宁易并未漏气——那这如虎吼龙吟般的雄浑力量,到底又从何而来呢?
“开始打吧。”
宁易面不红气不喘,满意地看看四周,然后抬起手中长刀,指向面前的一名百夫长,“认真一些,不然的话,你们会让我失望的——各位都不会想让我失望的,对吧?”
各位都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这个理所应当的口吻,仿佛面前的百夫长们,是眼巴巴瞅着宁易的到来,各自做好了准备,只等他一展身手一般。
九十三位百夫长第一时间居然并未露出愤怒的表情,而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再一个一个跟着怒容满面、怒火中烧地看向宁易——他们并无人发现这一点,这已经说明他们现在的心情并非自己油然而生的,而是要从旁人眼中才能确定下来。
这种根据旁人眼色行事的习惯,本该是些凡事不自信的人才能拥有。而这些百夫长身经百战,自然不是不自信的人,可在宁易这一声吼叫之下,他们却已不能自信、不敢自信。
这些大老粗虽不能够察觉这点,却也在潜意识中有了“我落在下风”的想法。
九十三人,惧怕一人!
简直荒唐!
百夫长们气急败坏,当下各执兵刃,冲杀上来。
——而接下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便是一场美到极点、妙到巅峰的“表演”。
…………
事后,燧石军九十三位百夫长联手战一人而败的事迹,传遍了整个军中。
每一个士兵听了这消息,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可当他们的上司、好友甚至是平日里想要赶上的不对付的家伙都对此明显的流言面露难堪地点头时,再不相信也不得不信,甚至变化成了一种好奇——都是好勇斗狠的军士,哪有人不好奇这小说话本般的武力表现的,各个心里痒痒,跟猫抓了似的。
幸好,当时在场的人虽不多,却也不少。而上千人里,总能找到一个嘴碎一些的、喜欢聊天的。
老张就是这样一个人。
“老实说,要让我恰到好处地形容当时的情况,我实在有些困难。”当晚,某处营帐内,老张和平日交好的几个老友喝酒时苦笑,他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回想当时的场景,“什么来如雷霆发脾气,收起来的时候像江河……”
“也没人听得懂。”一个小将摇头道,为老张斟酒,“咱们都是上过战场的,和狄人交过手,生里来死里去的。您老啊,也别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招一式说个明白就行。”
老张满意地浅尝一口,用眼睛的余光看看左右,声音放慢,下巴微抬,“这哪里说得明白啊……”
“够了啊,再装!再装我就!”另一个人一拍桌子,看着凶狠的模样瞪了过来,随即就一咬牙,“老张,你上次欠我那酒……”
“不还了?嘿,那哪好意思啊。”老张喜笑颜开,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好像朵菊花盛开,惹得几人怒目而视,连忙摆手讪笑,“不过我还真没什么思路,你们给给路子?从哪里说起?”
“先讲那人的兵刃?有没有什么讲究?”
一个两眼眯起的人问道,他大抵是什么小说话本看了不少,问话时两眼发光,好似满心期待着百八十斤的神兵利器,挥舞起来天惊地动的气势,这才够以一敌百的标准啊。
“哪有这样讲究……只是大将军授予的两柄木刀竹剑罢了。”老张说到这里,吧唧吧唧嘴巴,似乎找到了一点感觉,“不过说来也是奇怪,这两柄木刀竹剑,加起来几两分量,轻若鸿毛。可打在那些老杨老王他们身上,跟大铁锤、狼牙棒好似没什么区别,要么抽晕要么打飞,可就是有千斤重力加持,也不该这么厉害才对啊。”
“不过那是宁易壮士,自有神力。”有一人竖起大拇指,“我听闻他是天上星宿下凡,看着没几两肉,瘦瘦弱弱的样子,实际上神力内敛,能够拔山倒海咧。”
另有一人也帮腔道,“嗯嗯,我也有所耳闻。听说此人要是睡下去的话,体内的神力泄露出来,重若万钧,千百个人也抬他不动。”
拔山倒海,星宿下凡?
这说法……
多对啊!
老张眨眨眼睛,顿时觉得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一拍桌子,大着舌头道,“是,是了。嘿,我才明白起来,原来这便是宁壮士……不不不,宁仙人的来历,据说他是一路护送皇城里落难的皇子,要去灭了那有悖人伦的造反太子,这正是天道运转,降下人才啊!”
“我瞧也是如此……”
“咱们燧石军能参与此次大计,也是有幸啊……”
“我明日定要去和仙人聊聊,见一面也是好的。”
“傻瓜,你不去求求东西?或是福运、或是仙法,就是学得皮毛,也足以平步青云了……”
周围几人立刻小鸡啄米般点头,心中都是激动不已。
之前那小将看周围人的模样,又拍拍手,“哎哎哎,别跑题了,张老您还得继续说说那一战细节啊。那宁壮士固然有天生神力,但光是力大无比也双拳难敌四手啊,肯定还别有能耐。要我猜猜,莫非他还能金刚不坏、刀枪不入?”
“哎,不是不是。虽是仙人下凡,但必定也不是本尊,而是转世投胎、**凡身,怎可能金刚不坏?”老张又喝一口,摆摆手,为宁易自动脑补许多,“这一战,他虽然力压群雄、大获全胜,但也受过伤。交手过程之中,被后来人偷袭,竹木枪矛打在身上,多有明显擦伤、红肿的样子。”
“啊?”
这倒让旁人齐齐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像是什么美好的东西破碎了一般,同时愤怒地望向那小将。虽然这事实和那小将本无关系,但人们在厌恶某些残酷真相的同时,也会顺带厌恶那些揭开面纱的人。
别说他们,连那小将自己一听这事儿,都长叹一声,不住摇着脑袋。
老张却看得可笑,“哈哈,你们这便是不满意了?若你们真见过那一场战斗,便该知道宁仙人虽然不能刀枪不入,却仍有比刀枪不入更加神奇的本事。”他讲着讲着,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极为豪迈地一口饮下,全然没了之前毫无头绪的感觉,这是兴致来矣。
嘿嘿,我老张若他日当不得兵了,或可去做个客栈里说书人。
果然,周围的人好奇心被他引起,几张脸一同看向他来,催促道,“哦?那是为什么?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他用剑的手法。”环顾四周,老张将手中的杯子重重落在桌面,啪嗒一下,配合他一字一句的语气,极有气势,“——那简直不是剑法,而是一条毒蛇。”
“是仙术?”
“变化之术?”
“真能变成毒蛇咬人啊?”
人们一时间猜想诸多,闹闹腾腾。
“错错错!”老张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言论,一挥大手,眼神极尽鄙视,充分体现了自己是“在现场,我是围观群众”这一身份的优越感,“亏你们还是整日舞刀弄枪的,怎么听不懂这是比喻?不是仙术,而是货真价实的武艺——嘿,他那剑法,是用手腕动作的,一动下去,就或是打晕一人、或是攻敌要害,简直变化莫测。可细细看去,那一招一式又分分明明,其中力道的变化,剑招的轨迹,运力的手法,都叫人看得明白,只是之前从未想过,这才是了不起的地方。”
叫人看得明白,只是之前从未想过。
几个听众面面相觑,这句话乍一听来,没有变化之术来得震撼人心。可诚如老张所言,在场都是舞刀弄枪之辈,他们一下子品味到了其中的醍醐味。
都能看得明白了,别说能不能做到,至少“可以”做到。
这对在战场搏杀的军人而言,是何等的重要,已不言而喻。
只是眨眼之间,在场诸人还真把之前开玩笑似的话语放在心里,想着明日一早真要去见见那位宁仙人,去求一求——只是求的并非仙术,而是武艺了。
营帐寂静了稍许,那小将又一脸好奇,问出他人不敢问的问题,“单纯的武艺,果真如此神奇?”
“当然得配上神力。”老张倒是乐得让他给自己思路,一边回想一边讲了下去,他本来对这些也毫无概念,并未整理,现在完全是一时兴起,反而将白天所见所得都在内心梳理了起来,“有了神力,兼有灵动,更有那超乎之前千百年来与人搏杀之招法框架,这便是此战能以一敌百而胜之的关键。”
到底是身经百战的燧石军精锐,虽是酒醉,也半认真半玩笑地把握到了宁易的三**宝。
力量,速度,技巧。
简单而直接,直接而粗暴。我比你强,所以我比你们强,这就是武者的逻辑。
有内力相助,宁易在力气上就堪比赫连威这样天生神力的猛汉,每一击都能造成减员。
而由于身上没有脂肪肌肉,体重较轻,再加上轻功的神奇,宁易调整身形位置、避免陷入围杀的能力也是绝佳,就好像头怎么也抓不住的狸猫一般。
最后才是中原一点红所带来的奇妙剑法“腕剑”,这是一种用手腕的力量出剑的剑法。在出剑的时候,手肘以上的部位根本不用动作,只用最小的力量,便可杀死一人。他杀人的时候,伤口只入要害半分,恰好将人给杀死便抽回,不再多耗费半分力气,更让宁易的体力消耗极少,能够支撑他与九十三人鏖战。
这种剑法,是武力值达到一定程度上的人才能拥有的。
无武的世界,永远也发掘不出这样的东西。
所谓的技巧,就是将强大的力量和速度发挥出来的方法——在赤手空拳的战斗中,打击技只是花拳绣腿,关节技才是王者之道;在手持兵刃的无限制战斗中,再强力的关节技也比不上一把匕首;如果这个世界由老虎狮子统治,那么扑杀就有扑杀的学问;如果这个世界热武器盛行,那么如何瞄准如何拔枪也是一门武学。
在拥有内力的世界里,如何运用好内力,便是一门学问。这牵扯到了内力运转的方法,常人只能看到结果——宁易的招式莫名地快,莫名地有力,却看不明白原因。
这光凭语言描述,何其单薄。
小将连忙再问,“若三五人同时攻击,他如何化解?”
“他或是依仗轻灵避开,或是利用神力以伤换伤,或是看似随意出剑,实则将来犯之攻势迅速破开。”
小将又皱了皱眉,“若遣人擒抱,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也知晓此事为自己弱点,因而时常避开。但偶尔也有失察之处,被人靠近四肢,但只一震,那些铁塔似的汉子,各个拿捏不住他。”
小将又摇了摇头,沉思许久后问,“那围而不攻,拉锯战斗,消耗他的体力精神,则何如?”
“的确,一人之体力比不得百人,这也是宁仙人自诩不是千人敌的缘由。但百夫长们人数占优,一开始哪里想得到如此下作的手段,宁仙人却先一步想到了自己唯一失败的可能,他中间屡次露出破绽,以伤换伤,诱敌反击,反而以极快的速度和些许小小代价,造成百夫长的大量减员。等到百夫长们醒悟过来这是个何等的怪物,剩余的人数早已无法在体力上造成压制。”
小将倒吸一口凉气,“照你这么说,他似乎全无破绽。”
“天赐神力、灵动身形、绝妙剑法,再加那份为战之才,全无破绽,哈哈,当然是全无破绽。”老张似乎已然醉了,似笑非笑,摇头晃脑,“仙人正该如此。”
话音一落,人仰面一倒,已躺了下去。旁边一人连忙接住,看了看老张面色,咧嘴一笑,“哈,老家伙酒量不行了。”
他一转头,只见周围兄弟的面孔,在火光照耀之下,都仿佛若有所思。事实上,这扶人者若能看见自己的面容,也会发现自己的表情类同旁人。
即使从他人口中转述,这一战依然让他们心潮澎湃,浮想联翩。
这世间,真有以一敌百者?
宁易,真是仙人吗?
如毒蛇般的剑法到底是什么?
那瘦弱的身子爆发神力时又是何等景象?
这一夜,类似的事情在无数的营帐之中,发生了太多太多次。在不知道多少的将士、军卒心中,一个神秘中夹杂着超然、超然之中又有些伟大的身影,正在他们今夜的梦里,渐渐竖立起来。
今夜的风,似乎比昨晚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