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是首脑会的决议。”
“人,人也不能留下吗?”
“如果要抛弃整个船舱,那些人留着都是麻烦。”
“几千个人啊!”
“地球被我们抛弃的时候,有几十亿个人。”
“我们没有抛弃地球……”
“随你怎么说。”
庄嘉良步出飞船首脑舱,沿左翼走廊缓缓向前。
椭圆形的走廊,天花板和地板都是一样的金属银色,冷静、客观,毫无情面。
这条走廊长五千米,有着均匀的弧度。
庄嘉良在心里默念出它的方程式,如果需要,他可以立刻画出脚下这一点的切线。
他熟悉飞船的每一处设计与建造,甚于熟悉自己的身体。
毕竟,谁也不能精确列出某一条血管的曲线方程式。
飞船有三大舱体,稳固的三角形结构。
如果去掉某一舱体,剩下两个舱体,可以重新拼接为新的稳定结构。
“太空里的乐高游戏。”
庄嘉良当年在上课的时候,在宋教授面前开过这样的玩笑。
他依然记得,宋教授不为所动的冷峻面容,“每一个舱体里有几千条生命。”他说。
那时候的庄嘉良,只一心学习飞船的知识,还不曾将它与生命联系到一起。
而且他那时候才二十岁,并不理解生命到底意味着什么。
毕竟从出生起,他每天都目睹各种各样的死亡。
地球环境已经严重恶化,洪水、地震、海啸煕攘攘地拥挤着降临地球,人与蚂蚁并无两样。
那堂课的第二天,一波陨石的造访,夺走了宋教授的生命。
联合国发布通知,大气层已经全面崩溃,如果没有合规的装备,请所有人停止所有户外活动。
庄嘉良拥有飞船的次高权限。
除了一组最高权限的控制器,他可以自由穿梭于飞船的任何角落。
可他不认为这是一项荣誉。
毕竟他对这艘飞船太过熟悉,早已失去了好奇心。
而次高权限也意味着,最艰难的任务会落到他的头上,没有人管他愿不愿意。
飞船离开地球的时候,是他敲下了起飞程序的执行。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这都是抛弃地球的举动。
飞船将带着人类最宝贵的科学与文化,飞往遥远的星球。
侦测结果表示,这是与地球环境最相似的行星,飞船将带着近万人,去那里延续人类文明的火种。
门禁识别出了庄嘉良,“滴”声微鸣,门便自动打开了。
庄嘉良怔了一秒,这才跨出了第一步。
他并不常来这里,因为他对艺术毫无兴趣,对艺术家也习惯敬而远之。
宋教授曾告诉他,“文化舱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博物馆,光四大博物馆的珍藏,就占了一大半的空间,跟那些珍宝比起来,艺术家们小得像芝麻粒儿。”
庄嘉良曾质疑,艺术舱的大厅是不是太空旷了些。
但那位抽着烟斗,戴着鸭舌帽的设计师,并没有回应他的质疑。
他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问:“你见过几个展览馆?”
庄嘉良也懒得理会他的傲慢,径直走开了。千千吧77xs8
现在看来,那位设计师是对的。
空旷的大厅,被凌乱摆上了各种各样的雕塑。
靠墙是各种尺寸的油画,有了艺术品的点缀,目光所及,远远近近,大厅显出一种和谐空间感。
大厅里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小撮聚在一起谈论着什么。
从他们的衣著与神态看,艺术家,的确与庄嘉良见多了的军人与工程师不同。
“庄少校!”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
庄嘉良循声望去。
一个衣著朴素的中年男人,从一座一人高的雕塑背后跳了出来。
庄嘉良并不认识他。
“稀客!”他一边笑着喊着,一边伸出手来。
庄嘉良和他握手,点头。
一如他往常遇到陌生人不自在的模样。
“瞧!伏尔泰看到你也很高兴呢!”
在庄嘉良看来,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容有些轻佻。
“伏尔泰?”
“这座雕塑。”他指了背后白色的雕塑。
庄嘉良这才发现,坐姿的伏尔泰嘴角似乎真有笑意。
庄嘉良只记得伏尔泰的名字,一时间却想不出来他的“丰功伟绩”。
但他觉得中年男人的恭维实在低级,只是轻蔑地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中年男人眯着黄豆般的眼睛,自顾自道:“他们最近又清点了一次冬宫的珍藏,把伏尔泰给请出来了。”
“又不会有人偷,有什么好清点的?”
“当然是无聊!没有搞创作的条件,不找点儿事儿做,那帮创造欲旺盛的艺术家。怎么熬得过剩下漫长的十五年?”
“你喜欢伏尔泰?”
中年男人盯着伏尔泰沉思了一会儿,“称不上喜欢。但我认为他身上具有折点的意义。”
“什么意思?”
“作为欧洲的良心,他让我们认识到了自由与理性的力量,而自由之后,地球不堪重负,世界各国的政府又打着拯救地球的旗号,开始推行独裁。”
“我们从小只被要求执行,不要去问为什么,你想得越多,地球越危险,每个人都是一颗棋子,随时准备牺牲与奉献,所有人都是这样,连艺术创作也是这样……”
中年男人巴拉巴拉停不下来。
庄嘉良毫无兴趣,轻声道了句“抱歉”,便转身离开。
这句“抱歉”,是他最后的礼貌。
虽然,不再过问姓名,已经成为近百年来人类的习惯。
但穿过大厅时,庄嘉良还是对中年男人产生了好奇。
出了大门,他随手点开一块儿屏幕,用图像搜索查找中年男人的资料。
朱远明,三十九岁,中国社科员院士。
三十多岁就当上了院士,让庄嘉良对他心生敬意。
可是转眼,又看见他当院士之前政府高官的身份,他不禁哑然失笑。
又一个不择手段为了登上飞船的人。
必须承认,如今飞船上的人,几乎都称得上人类精英。
如果不是某一领域的佼佼者,那一定有着过人的心机,比如朱远明。
庄嘉良四处闲逛。
如果所见之人,都像朱远明这样让人厌恶就好了。
那么一个月后,抛弃文化舱,便没有那么沉重的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