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刻就的棋秤上,经纬纵横。黑子、白子交错而落,看似杀得难解难分。而下棋的人和旁边观棋的人,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你说,用昭他们现在到哪了?”沉思良久,贺知章才终于放下一颗白子,将身体向椅子上靠了靠,低声询问。
“你是朝廷的著作郎,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来问我这个乡野之人!”张若虚信手应了一粒黑子,悻然数落。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如此心神不宁了!”贺知章举起茶盏狠狠灌了自己两口,脸上的表情更加焦虑,“从长安到玉门关两千七百三十里。长安这边收到的消息,至少都是那边在七八天前发生的事情。而出了玉门关之后,书信难通,即便是上报给朝廷的文书,也是半个月一送。我想查到用昭他们眼下到了哪里,更是难上加难。”
“那上次的文书送来之时,他在哪?”见贺知章心思完全不在棋上,张若虚自觉胜之不武,也端起茶盏来,一边喝,一边耐着性子询问。
“文书上写的是蒲昌海,我跟你说过!”贺知章放下茶盏,烦躁地用手搓自己的额头。刹那间,显得头上的华发愈发稀稀落落。“但文书送到长安之时,他早就不在蒲昌海了。按照传给朝廷的文书,他在那里跟牛师奖兵分两路。然后,俩人就全都没了消息。唉,老夫现在真是怀疑,去年推荐他入仕,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选择。”
“这?唉——”张若虚楞了楞,也喟然长叹。
去年九月,他跟贺知章两个在家中举办赏菊盛会,趁机将张潜推荐给了毕构和张说。随即,才有了张潜因为进献“火药”有功,被封为军器监主簿,然后一路青云直上的奇迹。
一年多来,张潜屡建新功,毕构和张说两个在官场之中,也都获得了慧眼识珠的美誉。贺知章本人,更是因为举荐之功,荣升为五品著作郎。并且在张潜的全力支持下,带领一群年轻人编纂出了有史以来第一部《字典》。
虽然字典谦称为小学,质量和功效,却都远胜前朝的《说文解字》,两个多月之前一经推出,就卖得长安纸贵。让贺知章这个主编者声望,于大唐文坛一时无两。
然而,不同于去年九月的热闹,今年九月,张家却格外冷清。从重阳到现在,也没超过三波客人。眼看着已经进入十月,菊花的花期将过,去年表现最耀眼的那几个年轻人,却全都渺无音讯!
如果张潜、王翰和王之涣三人,真的如流星般消失在西域。贺知章肯定到死都无法释怀。
张潜最初根本没表现出多少追逐功名之心,是他自作主张,认为张潜人才难得,不该被埋没于乡野,才硬将此人拉进了仕途。而两个多月之前,王翰和王之涣向他辞行,说编书编久了想要出去游历,他明知道二人是想去找张潜,却念在这样可以让后者多两个得力帮手的份上,未有做任何阻拦。
“我说你们俩,到底还下不下啊?!”旁边观棋的孙安祖等得心焦,自己抓了一颗白子,替贺知章摆在了棋称上。然后,又快速抓了一粒黑子,替张若虚应招,“隔着四五千里远,你们俩就是把头发都愁掉了,也帮不上用昭的忙。有那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替用昭看好书院,免得他有后顾之忧。”
“我已经请了韦巨源前来书院讲学!”贺知章点点头,看上去比先前多了一点儿精神,却依旧愁眉不展。“过些日子,萧仆射也答应有空来书院转转。成贤书院除了启蒙之物以外,教的都是儒家典籍。他们两个都没有理由推辞。”
“那还差不多,有他们两个出来镇场子,可以令许多人打消窥探之心!比那个来历不明的骆某人强多了!”孙安祖笑了笑,用力点头。“还有你,人家一口一个世叔叫着你。你与其坐在这里犯愁,不如想想,怎么当好这个山长,让全天下读书人,将来都以能进书院为荣。至于其他,要我看,你们俩烦也没用,还不如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安静静等着用昭的好消息!”
前面几句话说得都好,但是最后这句话,可有些太打击人了。登时,就惹得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个,齐齐对他怒目而视。
而那孙安祖,却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继续说道:“季翁说后悔推荐用昭入世。那我问你,用昭这份家业,他如果不入仕的话,你们两个能替他保得住几分?”
“这……”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个,都额头见汗,无言以对。
如果张潜只是酿点儿白酒,或者多买几百亩田皮收租,他们两个凭借人脉或者官职,还能护持一二。可张潜折腾的,却是六神花露,镜子,琉璃和镔铁这些日进斗金的产业,他们甭说替张潜护持,光是在一旁看着,都难免觉得心惊肉跳!
作为大唐的现任官员和致仕官员,他们可是太知道那些皇亲国戚和世家豪门的吃相了。远的不说,就看长安东西两市,有多少家商号,背后的股东都是太平公主?再看那首创用废麻鞋和泥炭做“法烛”的窦氏,数十万贯的家业,为何只传了两代就败了个精光?还不是背后的靠山倒了,而韦家提出入股之时,窦氏又反应过于傲慢?
“别人试图谋夺他的花露作坊之时,你们俩近在咫尺,用昭都不需要你们帮忙。”仿佛唯恐对二人打击力度不够,孙安祖一边继续替二人下棋,一边撇着嘴继续数落,“如今隔着几千里远,更用不到你们替他瞎操心!”
转眼间下了十几手,局势已经面目全非。他却仍不肯停,继续一边下一边念叨,“他可是墨家派出来重新入世的弟子,没点儿本事,师门能派他出来?这一年多来,多少次咱们都觉得他已经被逼入绝境了,哪一次,他不是随便从口袋里掏出件法宝,就直接翻了盘?”
“可他师门给他压箱底的东西,总有用完的时候。”张若虚被说得脸色发红,却依旧忧心忡忡地说道。
“没那么快!”孙安祖对张潜的信心,远比张若虚和贺知章充足,摇摇头,继续笑着说道:“你们俩啊,是关心则乱!或者说,太小瞧了他的师门了。在他出现之前,辟邪丹,火药,琉璃镜子等物,大伙甭说见,恐怕听都没听闻过。而他,却一样接一样往外掏。这说明什么,说明在他眼里,这些东西根本不算什么稀罕物件,犯不着藏藏掖掖!”
又快速放了几个子,他将一盘棋做成了尾局。然后抢在被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人抗议之前,继续笑着补充,“而真正的保命东西,他才不会轻易被别人看了去。咱们都知道是火流星击毁了和尚的法坛,但火流星从哪里来的,怎么召唤过来的,有人知道么?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比火流星更厉害的奇术?”
“要我说,眼下这种时局,用昭留在长安才更危险,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即便有杀招也不方便使出来。而去了西域,天空地阔,他再也不用顾忌,谁再想去害他,就是耗子添猫胡须,自己找死!好了,收官,收官,这盘棋,白子已经赢定了!”
“收官?”贺知章与张若虚二人惊诧地低头,这才发现,原本势均力敌的棋局,在某个臭棋篓子的胡乱摆弄下,已经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
“收官!二哥,认输吧,钱拿来!大局已定!”胖子四哥武延寿大叫着将一枚黑子点在棋称上,非常没有风度的张牙舞爪。
“还早着呢吧?”大唐驸马武延秀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即便局面明显对自己不利,依旧镇定自若,“我还可以在此处发起反击。”
一枚白子,被他放在棋盘左下角。棋称上的局势,立刻发生了一些变化。黑棋依旧占优,却未能将白棋彻底压垮,而白棋在左下角站稳脚跟之后,接下来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二哥这手应得妙!”
“二哥好棋!”
“四哥,你得意忘形了!”
……
周围观棋的纨绔子弟们,争先恐后地高声夸赞。仿佛不这样喊,就不足以显得自己跟驸马武延秀关系亲近一般。至于死胖子四哥武延寿,在他们的心愿里,当然是输得越惨越好!当初他赢大伙钱时,可是从没给任何人留过情。
死胖子四哥武延寿,却丝毫不受叫嚣声干扰,又快速朝棋称上摆了一枚黑子,然后笑着夸赞,“二哥的棋力,最近的确见涨。常跟人下棋么?哪位高手?能不能改天带来让我也跟他切磋一番!”
“哪有什么高手,我自己下,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己跟自己左右互搏。”武延秀脸上迅速闪过一丝痛楚,然而,却回答得云淡风轻。
“自己跟自己下,二哥就是二哥,做什么事情都不拘于俗套!”武延寿楞了楞,钦佩之色溢于言表。
武延秀没有接他的茬儿,继续缓缓落子。虽然下得慢,但是每一颗子却都经过了反复推算。而武延寿,则好像三板斧全部砍完,后劲儿明显不足,接连几颗子都下得有失水准,转眼间,就将先前的优势丢了个精光。
不过他为人却比武延秀干脆得多,发现自己赢面甚小,干脆投子认输。随即,亲手将面前两大块银饼子推到了武延秀面前。
在武延秀身上下了注的纨绔们眉开眼笑,纷纷上前“落井下石”。胖子四哥武延寿也不找恼,又命令自己小厮到楼下马车中取来银饼和铜钱,跟大伙结账。然后,笑呵呵地站起身,端着一杯清茶去窗口观赏风景。
虽然背后大股东是阿始那家族,媚楼的庭院内,却是完全按照江南风格布置。从后窗望去,一石一树,都别具匠心。特别是斜卧在池塘上方的那几颗红枫,叶子仿佛跳动的火焰,被秋风一吹,火焰缤纷落向水面,转眼间,水面上也有“火焰”开始闪烁,夏日里盛开的荷花。
“老四,最近遇到麻烦事情了?”武延秀也端着一杯清茶跟了过来,用极低的声音询问。
“没有的事情,二哥!”武延寿立刻摇头否认,肥胖的脸上邪气翻滚,“有二哥和七叔在,谁敢找我的麻烦?更何况,我又无心于仕途,从不碍别人的眼!”
“那你下棋之时,怎么心神不宁?”武延秀从小就看着自家弟弟长大,才不信对方说的是真话,笑了笑,继续追问。
“真的没什么事,我年初起的那座琉璃作坊,彻底黄了。虽然买了波斯人的配方,做出来的东西却又贵又难看,赔着本儿都卖不出去。”知道自己隐瞒不过,武延寿摇摇头,悻然解释。
“赔得多么?我这边刚好有几笔闲钱。需要的话,我拿给你!”武延秀又笑了笑,非常痛快地做出了许诺。
“不是钱的事情,是觉得丢了面子!”武延寿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愈发沮丧,“至于钱,年初在媚楼赢的,还有一大半儿没动呢。不至于手头紧。”
稍微犹豫了一下,他又压低了声音追问,“倒是二哥你,怎么自己跟自己下棋?你可是刚刚新婚哎,总不至于家里头连个陪着下棋的幕僚都找不到。”
“公主不喜欢我那些幕僚,都给辞掉了。她自己又不懂棋!”武延秀朝周围看了看,英俊的脸上,忽然写满了无聊与无奈。
在与安乐公主成亲之前,他就知道对方懂得东西很少。但那时,对方的皮囊和面孔,好歹还值得他贪恋。而成亲之后,终日滚在一起,皮囊和面孔,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吸引力。如此,二人之间联系纽带,就只剩下了原始的动物本能。
安乐公主脾气差,控制欲强烈,动辄对他呼来叱去,与其说是他的妻子,不如说是他的顶头上司或者东家。而他,当初接近安乐公主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取权势,重振武家门楣。所以,双方之间如今虽然成了亲,但是,关系却更像是生意伙伴而不是夫妻。
这样婚姻,对当事人每天都是折磨。但是,武延秀却必须忍耐下去,直到达成所愿的那一刻。他是武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有些责任与生俱来,他根本无法回避。
“二哥,看开点儿。”心中刹那间充满了同情,武延寿抬起手,轻轻拍打武延秀的脊背,“其实我也不喜欢整天泡在青楼里,可谁让咱们姓武呢!”
这是一句掏心窝子话,立刻让武延秀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跟武延寿同病相怜,身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双!一定是双!”“单,我说是单!”“五吊,压双!”“十吊,我压单。”“还有要玩的没有,玩就抓了棋子过来下注!”……
带着几分厌恶,武延秀扭过去,恰看到一名卷发小胖子,将手掌张开,露出五六枚棋子。而周围的纨绔们,也纷纷作出同样的举动。随即,大伙将所有人掌心处的棋子放入空盒,仔仔细细数了起来,“一,二,三,四……”
原来,这群无所事事的家伙,嫌弃下围棋决胜负太慢。居然拿棋子赌起了单双数!
“双!果然是双,承让,各位兄长,承让了!”
“双,又是双!”
“谁还来,谁还来,这次还压双!”
“各位兄长,承让,承让了!”
……
坐庄的卷发小胖子身上,隐约有武延寿年轻时的三分风采,凭着过人的运气,转眼之间,已经连赢了五局。每一局,压得都是双,将对手赢得面如土色。
“此人是突骑施酋长、怀德郡王娑葛的弟弟,名为娑蜡。”仿佛能猜到武延秀心思,不待他追问,武延寿就笑着在他耳畔小声介绍。“最近才跟我认识的,为人很是豪爽。在各部落派往长安的年轻一辈质子中,威望极高。”
“娑葛的弟弟?”武延秀的眉头猛地皱紧,双目之中,隐约有寒光闪烁。
“牛师奖没出发之前,朝廷对娑葛做抚和剿两手准备的消息,就已经在媚楼这边传开了!”再一次跟武延秀心有灵犀,武延寿笑着补充,仿佛是在旁观一场棋局,“他还有个兄长名为遮孥,应该是个庶出。也在太学里进过学,算是个出类拔萃人物。去年借着奔丧之名回西域了,就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有种!”武延秀点点头,目光里忽然露出了几分欣赏。“据公主说,二十多天前,娑葛起倾族之兵,攻打龟兹。其弟遮孥正是领军十大将之一。”
“是有种!”明知道是娑蜡探听到了大唐这边的安排,提前将消息传回了西域,才导致娑葛先下手为强。身为燕国公的武延寿,却丝毫都提不起举报此人,或者替朝廷将此人擒拿归案的兴趣,只是用欣赏目光的望着此人,轻轻点头。
“怎么,这回你不打算帮姓张的了?”武延秀忽然又将目光转向了胖子四哥武延寿,不无担心地询问。
“上次是个顺水人情,原本他就是故意离开长安,骗别人去杀他的。我报不报信,结果都一样。”武延寿摇摇头,撇嘴冷笑,“而这次,他已经死定了,我帮他,死人会念我的好?”
“还有要玩的没有?二哥,四哥,来玩!这次,我改押单!”突骑施酋长的弟弟,卷发小胖子娑蜡越战越勇,大叫着向武延秀和武延寿兄弟俩发出邀请。
“来就来,谁怕谁!”武延寿露胳膊挽袖子,大步上前,丝毫不以对方的好运气为惧!
“你们玩,我看看就好!”武延秀却笑着轻轻摇头,然后转过身,继续欣赏窗外的秋色。
起风了,红叶漫天,却不知道西域那边的秋风,是不是一样的萧瑟!
………………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伴着秋风,响彻萧瑟的旷野。
斥候策马狂奔而回,将遭遇敌军的消息,传入队伍。装载补给的马车,迅速被车夫们赶向整个队伍的前方,排成一个整齐的燕尾型。郭敬、任齐各自带领一队熟悉的弟兄,从马车上取下铠甲,从容披挂。骆怀祖、王翰两人,则各自持了一根长槊,一左一右,护卫在了张潜身侧。
“西北方,全是骑兵。看旗号,应该有十五个百人队。带队的打着两尾羊毛大纛,认旗表面绣着银狼头,应该是个特勤!”王之涣从一辆专门留出来的瞭望车顶飘然而下,双手将简易单筒望远镜交还给张潜,同时高声汇报。“其他各个方向,暂且没看到烟尘,应该没有敌军。”(注:特勤,突厥官职,相当于亲王。)
“特勤,突骑施人还是突厥人?”张潜眉头轻皱,脸上的困惑远远多于紧张。
突厥主力远在河套以北,按理不会有特勤级别的将领出现在西域。而突骑施人目前打得还是反周以悌不反大唐的旗号,有资格打特勤旗帜的,只可能是娑葛本人。
不过,他很快就不用困惑了。敌军来得像风一样快,几乎是在与弟兄们换好铠甲的同时,就到达了他的视线之内。
主动与车墙保持三百步的距离,敌军纷纷拉住坐骑,在大箭(队长)们的指挥下,重新整理队形。与此同时,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突骑施贵族,在二十多名亲信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向了车墙。
“大唐怀德郡王娑葛之弟,叶支开国县公遮孥,久仰张少监大名。特奉家兄之命,前来迎接少监去碎叶城做客。”在距离车墙一百步位置,重新拉住坐骑,年轻的突骑施贵族,自报家门和来意。一口长安官话,说得字正腔圆!
………………
“啪!”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白棋大龙被屠,瞬间一败涂地。
“你输了!”太平公主李令月手指轻敲桌案,朝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说道。涂满脂粉的脸上,写满了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