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却不带丝毫的暖意。天空中没有风,但寒气却无孔不入。透过皮裘、铠甲、丝绵战袄和人的肌肤,一直渗入人的骨髓。
“娑葛到底想干什么?”跟在张潜身后,骆怀祖一边朝城外张望,一边满脸困惑地追问。如此冷的天气里,巡城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走着走着,呼吸产生的水雾,就在人的头盔边缘、眉毛和睫毛等处,凝结成霜。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等待援兵吧!”张潜摇摇头,低声回应。随即也举动四望,除了茫茫雪野之外,却看不到任何人影。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西域的雪野,令人看上几眼,心中就豪情万丈。而碎叶城的城墙,早已变成了纯白色。夯土而成的墙体,此刻被冰瘤子和雪完全包裹,宛若一块巨大的琉璃。
“我总觉得,娑葛不只是等待援兵这么简单。天寒地冻,突厥人想要派兵过来支持他,也得等到明年三月之后。”王之涣踩着马道上的台阶逐级而上,身上的皮裘晃晃荡荡,将他的体形扩大了一倍,看上去就像一只准备冬眠的狗熊。
他说的是事实,无人能够反驳。但王翰的声音,却紧跟着响了起来,“拔换河谷被娑葛派人堵住了。这么冷的天,郭元振和牛帅的兵马,根本无法绕远路。想要支援咱们,至少也得等到明年三月。”
这同样是事实。从姑墨通往碎叶道路只有两条。一条是穿过拔换河谷,一条是翻越勃达岭。无论哪一条,都是易守难攻。特别是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里,防御方只需要几百个人,就能挡住进攻方的上万大军。而进攻方万一遇到暴风雪,就可能全军覆没!
大伙能够偷袭冻城得手,是依靠速度和运气。当时娑葛正带领着突骑施人的主力狂攻龟兹,从姑墨一直到碎叶,都已经是娑葛的大后方。沿途没有多少兵马驻守,并且也没人想到,张潜放着相对近的拨达岭不走,却率部穿越了拔换河谷。
而娑葛失去了姑墨州存粮之后,突骑施人的攻势立刻变成了守势。自然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阻止牛师奖和郭元振两人乘胜追击。所以,勃达岭与拔换河谷的防守,立刻被娑葛加强了数倍。甚至连疏勒那边通往冻城的土路噶山口,都娑葛派遣死士堵了个结结实实。
如此,在明年开春之前这段时间里,张潜所部这支偏师,就只能独自应付娑葛。所以大伙每天都小心翼翼,唯恐哪里做得不好,就重蹈了周以悌在春天时的覆辙。
“噗通!”一名亲兵脚下打滑,一头栽倒。全靠腰间的绳索,将他另外两名同伴拴在了一起,才避免了他直接滚下城头,摔个筋断骨折。
走得位置相对靠后的王之涣,赶紧伸出手去,将摔倒者拉了起来。然而,紧跟着他自己也两脚打滑,前仰后合,多亏了被王翰一把抓住了皮裘腰带,才避跌出城外。
骆怀祖果断伸手抓住了王翰的肩,张潜则伸出左手扶住了骆怀祖,另外一只手扶住了城墙垛口。几个亲兵从左右两侧一拥而上,用身体挡住张潜,然后大伙一起摇摇晃晃地站稳,相对着哈哈大笑。
如此光滑的城墙,甭说架设云梯往里爬,恐怕用翅膀飞上来,都无法立足。但城墙上的冰雪,却不是张潜故意派人泼水制造的,而是老天爷主动帮忙!
早在唐军拿下碎叶城的第三天,张潜还在犹豫是焚城而去,还是猫在城里过冬之时,鹅毛大雪就从天而降。
比起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眼下西域的气候,湿润许多,也温暖许多。大雪接连下了一天一夜才放晴,随即就是一次暖阳。日光将城头上的积雪先晒化,变成水滴,顺着高处缓缓而下。而低处的积雪,却还没有升温到融化点。于是乎,水滴就被积雪重新冻住,一起附着在墙面上,不断攀高,将整座碎叶城,变成了一座妖异的水晶宫。
转眼,第二场大雪又悄然而至,城墙的厚度就又增加了一层。当娑葛终于带着人马赶到了碎叶城下,他面对的,就是一座巍峨的冰城。而城里的唐军,也彻底放弃了离开的想法,在张潜的命令之下紧闭四门,准备在碎叶与他决一死战。
然而,战斗却迟迟没有爆发。兵力依旧占据绝对优势的娑葛,只是试探性地在城外叫嚣了一番,发现城墙上连搭云梯的位置都不可能找到,就退向了一百多里之外,碎叶川注入热海处的叶支城。
纵使经历了姑墨和冻城两轮紧急扩编,此刻张潜麾下的兵马总数也只有六千出头。凭借暂时威力还没被突骑施人完全弄清楚的原始手雷,大伙守住碎叶城的把握很大。但是,主动去攻打兵力超过自己一倍的叶支,胜算却未必能超过三成。
所以,娑葛不来攻打碎叶,张潜暂时也没有力气去攻打叶支。双方在都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不得不暂时做了“邻居”。
原本不共戴天的仇敌,忽然变成了“近邻”。让将士们,很不习惯。而根本就没管理过任何城市,先前也没做长期驻守碎叶打算的张潜,更是手忙脚乱。好在上一战缴获甚丰,而娑葛在春天时拿下碎叶之后,一直将此地当做老巢来经营。因此,城中的粮食足以供唐军上下坚持大半年。
有了粮食,将士们心中就能够安稳许多。而碎叶城内,娑葛本族长老又个个富得流油。将他们储备的木柴,草料、金银等物收缴充公之后,也足够唐军不干任何杂活,就顺利熬过这个寒冬。
“突骑施人与突厥相类似,打仗输不起。娑葛这么拖下去,对他自己其实没任何好处。”当笑声渐渐平息,王之涣向张潜身边走了几步,继续低声提醒,“按道理,速战速决,才符合他的利益。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他弃了碎叶,向西迁徙才是上策。西边无论俱兰,怛罗斯还是白水城,都没有人能挡得住他!而大唐的兵马,如果追到那边却,就得冒与大食人开战的风险。”
“那边的小国,的确他见一个灭一个。靠抢劫,就能让自己重新富得流油!但是,他未必敢去,他手下那些人,也未必支持他往西走。”张潜皱着眉头,一边努力避免自己滑倒,一边低声回应,“哪怕拿不下碎叶,最后被咱们和牛、郭两位总管率领人马团团包围,只要突骑施人及时投降,死最多是娑葛本人和他的老婆孩子。而去了白水城那边,惹怒了大食人,他和他手下的喽啰,恐怕一个都活不了!”
“你是说,娑葛听命于大食人?”王之涣楞了楞,眉头皱得紧紧。两排冰碴,立刻从他的眉毛之间缓缓滑落。
“不能完全算听命,至少大食人是他的金主之一!”张潜抬手预防性地抹了自己的脸一把,攥着满手霜末儿,笑着摇头。“否则,碎叶城和姑墨城的仓库里,不会有那么多大食金币、弯刀和猛火油。”
这个答案,让骆怀祖勃然大怒。随即,又不屑地摇头,“郭元振真是个废物,亏得李显如此信任他。那李显也是,派一头废物来西域坐镇还不够,还又派了周以悌这个莽夫!”
“郭元振未必是废物,他本人是文官出身,手中全部兵马加在一起也只有两万出头,当然轻易不愿意跟周遭任何势力交恶。而西域这么广阔,却没有多少汉人。今天打掉了突厥,明天就会崛起铁勒。只要不将大食人的东扩野心打掉,西域就很难得到真正的安宁。”张潜叹了口气,回答声有些沉重。
当生存危机解除之后,回过头来再仔细琢磨,他就发现了很多以前不曾注意到的问题。郭元振的应对之策很消极,却并非毫无理由。西域的汉人实在太少了,少到只能集中于几个重要城市里。而这些重要城市之间的广袤土地上,则生活着数以百计的部落。
这些部落逐水草而居,今年居住于疏勒附近,明年可能就去了于阗。大唐官府,根本无法对其进行有效统治。只能通过扶植起几个大部落的酋长,代替官府进行羁縻。而大部落的酋长们,依靠大唐官府的支持,竖立起自己的威望之后,野心就会迅速膨胀。
在大食人没有大举东进之前,西域各部酋长野心虽然膨胀,却找不到外部支援,很难翻起大的风浪。而大食人大举东进之后,却立刻解决了酋长们的后援问题。
西域各部族缺乏优质的兵器,大食人不缺!并且大食在吞并波斯之后,还完整地获取了地炉钢的制造技术,以及古波斯地区优质的铁矿。随便让商队偷偷运几批刀剑过来,就能让某个酋长麾下的勇士如虎添翼。
西域各部族缺乏钱财鼓励士气,大食人不缺!抢遍了古波斯,并且已经将前锋杀入天竺的他们,随便搜刮几座土王的皇宫,就能装满东去的骆驼队,然后让酋长的胆子壮大一倍。
西域各部族缺乏组建军队,训练兵卒和指挥作战的技巧,大食人照样能够为他们提供。从四十年前进入波斯都督府开始,一路向东扩张到葱岭。大食人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对于如何利用酋长们野心煽动叛乱,也是轻车熟路。
酋长们想建立自己的汗国,大食人想要向东扩张却忌惮唐军的武力。两家的目标在某个方向出现了一致,彼此勾结就成了必然。而大唐如果改变不了目前对西域各部的控制方式,剿灭一个野心勃勃的酋长之后,赢来的安稳期根本不会超过三年。几乎眨眼工夫,就又有新的酋长站出来,重演上一轮崛起、膨胀、叛乱、覆灭的流程!
“少监,土硝已经按照您教的方法熬出来了,第一锅出了三斤七两。今天大概还能熬二十锅出来!”任五带七八名白发苍苍的工匠兴冲冲走到马道旁,仰起头,故意汇报的非常大声。
“好!所有工匠,每人发二十个钱,不要钱的,直接给两斗米。算是奖赏,这几天的工钱照旧发!”张潜立刻顾不上再考虑大唐西域政策的得失,笑着宣布嘉奖。
“多谢少监!”任五高声致谢,随即,冲着身后的工匠们用力挥手,“走,跟我找郭校尉领赏去。老子先前就跟你们说过,少监跟别人不一样,绝不会说了不算,你们还不信!这回,先让你们落袋为安!”
“多谢少监!”
“多谢少监!”
“少监大老爷大富大贵!”
……
工匠们有的生着灰眼睛,有的生着蓝眼睛,有的生着和唐军一样的黑眼睛。此时此刻,表现却没多大分别。一个个明显如释重负,或者拱手,或者手扶胸口躬身,乱哄哄地谢恩,然后跟在任五背后,一溜小跑直奔官衙。仿佛自己去得晚了,奖赏就会不翼而飞一般。
而正在城墙下清理积雪的一群力夫,则停下扫帚,满脸羡慕地看着工匠们兴冲冲地去远,然后一个个垂头丧气。
“别看了,谁让当初你们选了油炒面而不是刀子?!”带队的工头立刻瞪圆了眼睛,高声呵斥,冻得发红的脸上写满了不屑。“好歹你们每天还有两文工钱,如果不好好干,就两文钱都没有了,自己去做乞丐要饭!”
力夫们有老有壮,全都讪讪地拿起扫除,继续卖力地清理积雪,谁也没脸说出半句抱怨的话来。
他们和那些负责熬硝的工匠,原本都是冻城的囚徒。而在别人选择跟张少监一起攻打碎叶之时,他们却选择了二十斤油炒面儿。虽然听闻碎叶城被唐军轻易收复之后,他们立刻后悔了,并且冒着被冻死的风险绕路赶过来投奔。他们依旧失去了为唐军效力的机会,只能留在城里做力工。
在张少监麾下,做正兵,每天军饷是一百文。做新兵,则是五十文。哪怕做新兵没有通过考核,被涮了下来,还可以做随军工匠,每天也有二十文钱能拿。而做力工,每天却只有两文钱!
“如果谁心里不服,下次征兵之时,就去报名。只要能通过考核,立刻去拿五十文,还管吃管穿!”发现张潜就在附近,工头抖擞精神,呵斥的愈发卖力。
力工们中间,几个年龄小一些的,干活动作顿时变得利索了许多。娑葛就在叶支,早晚还会打过来。那时,他们就可以去投军了。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下次机会来临,他们一定会好好把握。
“大唐官府但凡对汉人好一点儿,西域的汉人也不会越来越少!”骆怀祖忽然有了感悟,再度提起先前的话头。“汉人多了,朝廷自然就不用哄着那些部落酋长了。而郭元振所为,纯粹是舍本逐末!”
这次,张潜没有反驳他。而是笑了笑,沿着刚刚清理出来的街道,默默朝府衙走去。
碎叶城中居民很少,此时走在街上的,大部分都是轮换休息的老兵和新兵。弟兄们每战必胜,且口袋里有了钱,因此一个个走路之时都将胸脯挺得笔直。而唐军收复碎叶之后,经过审核没犯下什么罪行,被准许留在城里的商贩们,则卖力地从窗口探出脑袋,将手里的货物拼命向老兵新兵们兜售。
看到张潜,老兵们立刻停住脚步,毕恭毕敬地行礼。在冻城才入伍的新兵们,则紧张地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一个个目光中充满了崇拜。
“等开春之后,你写一封信,让你那两个师弟,招揽点人手过来吧。哪怕是二十文一天的工匠,应该也有不少人愿意来。”骆怀祖跟上几步,再度低声提议。
黑火药的完整配方,他已经拿到了。并且亲眼看着,张潜将硫磺、硝石和木炭粉按照配方混合在一起,装进铁罐子里制造出了手雷。然而,他却再也没提去找李显报仇的事情,仿佛自己从没说过那些话一般。
“那能招募得到多少?来了之后,如果换了郭元振这种人做碎叶的镇守,大伙估计最后还得失望而去。”王翰摇摇头,对骆怀祖的提议深表怀疑。
“只要将汉人和部族的人区别对待,这个麻烦就永远解决不了!”王之涣也摇了摇头,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跟张潜一路走来,边走边看,他们都不再是以往那个热血上头的书生。他们能看到大唐在西域的很多弊政,然而,如何去纠偏,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答案。
“我在想,当年那么多诸侯国,为何大伙后来全成汉人!”张潜忽然停住脚步,非常认真地说道。
骆怀祖楞了楞,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而王翰和王之涣两人的眼睛,却同时眼睛一亮。扭头四顾,快速扫过街道上的老兵、新兵、商贩、力夫,忽然觉得雪后的碎叶城好生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