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生,谈何容易?人生之死,又谈何容易?
唐鬼说完那番话之后便回了房里,后来很多年过去后,齐孤鸿始终记着自己当时是如何在烈烈寒风中,使出了全身力气爬上哨楼围栏,当两条腿落在结实的木地板上时,齐孤鸿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胃里阵阵地泛着恶心,几乎要吐出来,鼻涕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出来。
一只手因抓着围栏太久而脱力,不停颤抖,手腕也酸楚得好像随时都会断掉,两条腿仍旧不停颤抖,可就是这些感觉,让齐孤鸿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要对这副身体负责。
那天晚上,齐孤鸿好像流干了自己这辈子所有的眼泪,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山下有人放鞭炮。
今天是大年初二,年节已过,虽然必然会有人注意到齐家的倾覆,但是这并不会影响到其他人的生活,他们还要过年,还要庆贺,还要吃吃喝喝。
齐孤鸿突然觉得饿了。
人要是将自己往可悲的地方想,越想便越觉得自己可悲无家之人,在寒风冷夜悬在哨楼上生死一线,年节之时失去了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还要看着别人家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可以显得自己可悲的事情多了,但齐孤鸿知道这道理,不敢想也不愿意想,在经历过一番生死之后,什么都显得不重要了,反正眼泪也流干了,什么都结束了,既然是选择要活下去,就得好好活着。
齐孤鸿从哨楼上爬下去的时候,几名山匪正打着哈欠从房里出来,对着齐孤鸿的身影窃窃私语,他们的距离太远,齐孤鸿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可是那些交头接耳的议论令他感到如芒刺在背。
如若是以前的齐孤鸿,自然是受不了这个,即便昨天一晚的经历让他明白了许多,可这种感觉还是令他浑身不是滋味儿。
正在这时,耳边响起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声,那声音清脆,在清晨的鸟叫中显得格外好听,让齐孤鸿忍不住转过头去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声咳嗽声打住了山匪们的窃窃私语,齐孤鸿循着声音便看到了盲丞,他仍旧穿着一件打着补丁洗得泛白的长衫,此时端端坐在门廊下面的台阶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两只手交叠搭着膝盖,眼镜昨日被鞭炮炸到,有一道裂痕,不过瞎子并无察觉,仍像模像样地将那眼镜戴得端端正正,端着那姿势显得略有些拿腔作调,微笑着望向齐孤鸿。
“齐少爷,昨天晚上休息得可好啊?”
盲丞的问题令齐孤鸿浑身不舒服,虽然是个瞎子,但齐孤鸿总觉得他绝对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在哨楼上待到天明,于是这问题便显得格外刻意。
齐孤鸿沉了沉声,人已经到了盲丞面前,“请问,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吗?”
“有,”盲丞回答的干脆,“不过没有白食。”
盲丞就望着齐孤鸿所在的方向,嘴角还带着客客气气的微笑,可这话却令齐孤鸿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自己不是什么客人,也没有什么白食给自己吃,齐孤鸿从没想过自己想要吃一口东西竟然也会成为这么艰难的事情,这份羞辱令齐孤鸿感到一阵怒意自心底油然而生,愤愤然地转身便向山寨外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知道自己不想留在这儿。
背后立刻响起了盲丞那含着笑意的声音,“齐少爷,这天底下啊,与活着相比什么都不重要,什么地位、什么面子都是狗屁,你摸摸自己的肚子,别让尊严害了性命。”
齐孤鸿没有回身,微微侧过头,厌恶地望着盲丞所在的方向,咬着牙道:“人生在世若是连尊严都不要,活着有什么意思?”
“哎呀,”盲丞嘴贱,笑嘻嘻道:“说的就好像您以前有过似的。是,这千古镇上谁见到齐少爷都要毕恭毕敬作个揖问个好,可是如若不是看着齐家的话,他们可会?您那尊严也好面子也罢,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是别人塞进你手里的,眼下齐家没了,您那面子早就跟着埋进废墟了。”
盲丞的声音中始终带着笑意,可话语却好像尖刀,一下一下剐着齐孤鸿的心,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似乎是觉得这样仍旧不够,盲丞继续道:“别人给来的尊严,别人也能拿走,真正的面子是靠自己赚来的,你有资格就有面子,没有资格就没面子。”
齐孤鸿愣了一下,突然觉得奇异,盲丞这话和唐忌夜昨晚说的话如出一辙,就好像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可是齐孤鸿稍稍琢磨片刻就明白,并非是两人提前串通,这两人之所以会说出一样的台词,不过是因为他们说的本就是真理。
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齐家给的,没有一样东西是靠自己的双手赚来的,所以齐家没了,自己也一无所有,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真真正正的什么都没有。
到了这一步,谈什么都没有意义,什么愤怒、痛苦、悲哀,无论这些情绪如何翻江倒海,都不能换成一粥一饭一餐一宿,他可以躲在情绪里不肯走出来,但衣食住行,这些真真切切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在他的耳边叫嚣。
就比如此时,齐孤鸿大可以赌气走出山寨,那么然后呢?去街头乞讨?去风餐露宿?且不说吃喝,就说活命,若是被王大雄看到自己出现在街头,脑袋下一刻大概就会被野狗叼走。
在生存的压力面前,齐孤鸿竟然痛苦不起来了,他拽着袖子擦了擦脸,“那,我可以做点什么换饭吃?”
盲丞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他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情绪,到这时候也不觉得惊讶,诚恳又认真地问道:“那你会什么?”
“我会写字,会给人看病,会”
“哈哈哈!”盲丞笑得很生硬,“齐少爷找错地方了,你这些本事若是在城里替人写封书信或是找个书馆当教书先生倒是可以,只是,我们这里是土匪山寨,用不上这些斯文儒雅的本领。这样吧”
盲丞歪着脑袋想了想,对着不远处的山匪喊了一声道:“大当家的衣服洗了吗?”
“没有!”土匪立马欢快地应声,同时将视线齐刷刷地投向齐孤鸿,那目光摆明了是想看一场精彩的好戏。
接下来,盲丞什么都没说,只是仍旧笑眯眯地望着齐孤鸿,摆明了是等着他开口。
牙关紧咬,齐孤鸿想起了盲丞刚刚说的话,自己这一生二十多年来所拥有的东西都是别人赐予自己的,不需要他努力争取,甚至不需要他开口去讨要,正因如此,就连一句张口祈求的话都显得艰涩。
唯有生存的压力在背后推着他,肚子里的饥饿在提醒着他,齐孤鸿咬着牙,轻声道:“我去洗。”
“那还真是劳烦齐少爷了,”盲丞微笑着答道:“反正大当家的那件血衣也是因救你而受伤染血的,也算是你应当应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