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在章杳说这话的时候,同样的话也在文戚的耳边回响起来。
作为中间人的叶景莲并没有考虑到这么复杂的问题,但这却是章杳和文戚不得不考虑的。
自己就这样以齐家的蛊门秘籍作为敲门砖进入章杳的麾下,他能对自己有多少信任?文戚必须要想明白这件事情,这是他的前程命脉。
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文戚正躺在小镇东城门的一座宅子里,将他五花大绑扔在这里后,叶景莲派来协助他的几名士兵就躲在了后院,随时等待着阿彦等人的到来。
他们来的有些晚,以至于文戚有大量的时间胡思乱想,但他并不心慌,他知道阿彦他们肯定会来,即便是没有自己编造的那一串谎言,就算是为了将医书夺回去,他们也一定会来。
侧躺在地上,文戚的半张脸都贴在茅草上,倒是不冷,反倒有些暖意,这种质朴而粗糙的触感让他感到踏实,从今往后,文戚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能如此踏实了。
宅子许久没有人住,屋顶漏了,那些山匪们自然也是不会修缮的,文戚的余光向天上望,夕阳斜下,不知道是不是要等到夜里。
就在这时,放哨的卫兵从破窗里轻声招呼一声。
“人来了。”
文戚没有回应,他只是暗自深吸了口气。
好了,人要来了,他也要开始演戏了。
起初察觉到的是马蹄声,而后是脚步声,直到破旧木门发出吱嘎声,已经褪去温度的夕阳随着房门被推开而跟进了房中,日光自背后照射下来,阿彦的身影,就是这样出现在了文戚眼中。
由于是躺在地上,角度十分奇怪,所以文戚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确定阿彦的行动,直到他得到确认时,阿彦已经两步到了文戚面前。
阿彦虽然比文戚年长不少,可两人在门徒中的等级相同,起初文戚以为是因为阿彦炼蛊不如自己,后来发现,阿彦比自己落下的地方不仅仅是在炼蛊,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比如眼下,他就明显不如自己会演戏阿彦没有惊讶,没有询问,不光是好像早有预料,更掩藏不住眼中对文戚的失望。
不会演戏,多少是因为人不够精明,足够精明的话,自然也不会松开自己身上的绳索吧。
文戚任由阿彦帮自己解开身上的麻绳,对着背后的阿彦道:“你从哪里来?”
“驿馆,发觉你不在,就一路找来了,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只是东西不在了。”
文戚本来是为自己准备了台词的,甚至还包括自己一路上是如何被山匪绑架的,但是阿彦不问,他的台词一下没了用武之地,忍不住在心中埋怨阿彦破坏了自己的兴致,连演戏的情绪都没了。
“只是你一人来的?”
“对,想你眼下应该没什么危险,我一人来就够了。”
“阿夭和吉祥呢?”
这一次,阿彦没有直接回答文戚,他已经解开了文戚身上的麻绳,见文戚仍旧没有和自己面对面交谈的意思,阿彦干脆起身绕到了文戚面前,两人就这么盘腿坐着,天光洒下来,别无二致地落在两人肩头。
光线一样,可阿彦总觉得文戚脸上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明。
“你”
文戚准备好了台词,阿彦却没有,他的嘴唇有些干涩,脑袋也有些乱,干脆只是凭着心里的想法开了腔。
“齐家这一辈儿这么多门徒,老祖宗最看重你,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不对,文戚的脑袋微微晃了一下,这台词不对,按理来说,这台词应该是在阿彦死前才会说的,他打乱了自己的节奏,文戚接不下去,干脆道:“阿彦,你想说什么就开门见山吧。”
“我这次来,只问你一句,你还跟我回去吗?”
文戚其实曾经想过,阿彦可是知道他这一番来了会有危险,简直算得上是送死?
这个问题,对于文戚来说其实很有趣,如果阿彦不知道,那只当自己这一场戏演给傻子看,当做是对牛弹琴了,但眼下看来,阿彦是知道了的,而且即便知道了,也还是来了。
“我也问你个问题,你为什么想我跟你回去?”文戚的声音平静,“是手足情谊?”
阿彦知道答案,他这一路上若不是发现了那么多诡异的蛛丝马迹,那他就是本着同门之情,为了文戚这条命而来的。
但他终究发现了,那么目的就不同了。
“我只是不想承认老祖宗看错了人,我愿意相信你还是有情有义有德有信之人。”
“在你眼里,情义德信与前程相比,哪个重要?”
文戚既然这样问了,阿彦也就知道答案了,他暗自咬了咬牙,摇摇头道:“你这样难道就不怕老祖宗九泉之下为你所不齿?”
“即便不齿,也是九泉之下的事情,我只想过好今天明日,”文戚深吸了口气,有些失望,他准备的戏码本不该是这样的,既然不能做到精彩,再演下去也毫无意义,“阿彦,天要黑了,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吧。”
“是你偷了东西走了,也是你设下圈套引我们来,你明知我是为你而来,即便如此也想对我动手吗?”
文戚笑了,既然两个人已经面对面坐在这里,答案早就不言而喻,难道非要嘴上说个清楚才能死心?
“不要以什么道德伦理来讨论我的对错是非了,结果你是知道的,就算我没有设下圈套,你们几个为了那些医书也总会来找我,哪怕追到天涯海角。难道你敢说,你就从未想过此行是来杀我的?从我走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我们中间总会有人生,有人死,这不也是你没有让吉祥和阿夭和你一起来的原因吗?”
“人恶,即以恶人之念行恶举,你以你的想法来揣测我的想法,我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那就不要狡辩了,说点别的,”文戚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阿彦,“你可还记得我刚进齐家的那一天吗?”
“记得。”
少年时的文戚独自提着行囊来到齐家,老祖宗亲自问他为何想要学蛊术,文戚不肯说,但眼中满是执拗,看得人心疼,也是因那眼神儿,让阿彦在这些门徒中忍不住多照顾文戚几分,尤其在文戚初涉蛊门,对一切都茫然失措时,也是阿彦拍着他的肩膀宽慰他。
“放心,你天资聪颖,一定能成为一流蛊师的。”
阿彦说那话时的情形,他记着,文戚也记着。
“可是你骗了我,”文戚声音低沉,如沉沉的海波,没人能看清楚下面隐藏着什么,“我为习蛊而来,不能修习,难道还不许我走?”
自十来岁起,阿彦大半生都追随着齐秉医,甚至不容他人说齐秉医一句坏话,故而在文戚说出这话后,即便是齐秉医已死,他也忍不住替齐秉医申辩道:“禁蛊乃是全族的决定,我们身为门徒,就只能尽忠!”
“我告诉你什么是忠,忠是你梁彦今日明知死路一条,但为齐家,仍要来寻我,”文戚激动起来,挺直了身子对着阿彦高声道:“是你的愚忠害死了你,但我不会死的!”
文戚说这话的时候,阿彦的手臂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只见皮肤之下,一条黄褐色的小蛇正沿着他的血管向上攀行。
青螣,是为齐家蛊门。
阿彦看到皮下生蛊速度极快,以这般速度,除了等死,再无解蛊之法,即便是下蛊的文戚想要救他,也没有让生蛊停下的办法。
“齐家人授你蛊门,而今你以齐家蛊门杀齐家人?”
剧痛之下,阿彦却忍不住大笑,文戚是将生蛊藏在麻绳中,故而自己帮他解开麻绳时才会中蛊,他之所以觉得好笑是觉得文戚为自己设计的这种死法还颇有禅意放虎归山,恶果自食。
这蛊乃是文戚炼的缠脉蛊,会啃食阿彦的血管,死亡的速度很快,文戚知道阿彦的时间不多,他没有时间解释,只能加快语速道:“阿彦,我要报仇的,我爹娘当年中蛊而死,我是要报仇的!我这一生就只想学蛊,谁都不能阻挡我!你别恨我,别恨我!”
文戚的声音很就算是真情流露,也要忌惮门外章杳士兵听到他的话。
此时,阿彦的皮肤已经变色,因血管被啃噬但皮肤尚未破裂,淤血拥堵在皮下,这淤血的颜色很快顺着阿彦的左臂进了他的心口,阿彦挣扎着发出两声痛苦的呜咽,那呜咽声掩住了文戚最后的话。
不要恨他,他也有苦衷,不知道阿彦死前是否听到,可否将这话带给九泉之下的恩师齐秉医。
天色晚了,几名士兵站在门口,无动于衷地看着手脚抽搐的阿彦最终一动不动,他们只觉得事情解决得比他们想象中顺利,若是现在返回千古镇外的军营,还能赶得上晚饭。
“你们走吧,”文戚摆手,不指望谁能理解他心头的痛,“毕竟同门一场,我安葬过他,就会回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