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伶总觉得自己与金寒池相比,简直什么都不懂,这是一个女人崇拜上了一个男人后最初的感受。
但是在面对珙王爷一家的事情上,休伶的直觉很准。
那天,休伶送来的蛊药被允瓛打翻后,允芝又边吐边哭了一天一夜,再过一天,肚子里的蛊虫全部吐得一干二净,之后便如金寒池所说,身子便全无大碍了,只是偶尔打嗝。
允芝不敢大鱼大肉,只能吃些汤汤水水,这样一来倒是瘦下去不少,只是之前胖得久了,现在瘦下来,那张脸不但未显清秀,反倒因那些松垮的皮肉显得老态纵横。
本来已经放下的心因身体的抽搐又提了起来,允芝望着天穹,不过刚过了晌午,天穹却阴沉得怪异,好像有一片芸豆糕挡在了日头前,令整片天空都雾蒙蒙的。
允瓛没理会允芝的表现,虽然是他的亲弟弟,但允瓛对弟弟的情感,就只有满满的鄙夷,这个小胖子简直没有资格做他的弟弟,若不是因他的愚蠢,也不会中了金寒池的蛊。
一想到这里,允瓛便忍不住对着允芝高声呵斥一声道:“你就不能把你的嘴巴合上?总是张着,好像个傻子。”
“啊?”允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允瓛是在对自己说话,他连连应了一声“哦”,嘴巴却又保持着痴呆的半张姿势不动了。
允瓛咬着牙使劲儿一摇头,这便是他厌恶允芝的原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子里只想着吃喝,所以不管给他说什么话他都好像记不住似的,令允瓛连呵斥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看着允瓛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珙王爷连连摆手,“行了,你也别怪他了,本来也不是他的错。”
“金寒池是何等聪明的人?若不是他犯傻,怎么会触得金寒池动怒?!”
允瓛说这话的时候满含怒气,说实话,珙王爷和允芝的确不如允瓛聪明,所以并未察觉到隐藏在他那怒气之下,还有一丝酸溜溜的情绪。
那是恼羞成怒的羞,是因那羞耻才引发了怒气。
允瓛羞的是自己不如金寒池聪明,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点他们尚且年幼时,允瓛和允芝只有在省亲的时候,才会和其他的金家子嗣聚在一起,允瓛身为皇室,本以为自己会比金寒池高一头,可是真正聚在一起的时候,金寒池的风度才华,他身上的等等种种,哪怕只是一根头发一片指甲,都让他比允瓛更受金家众人喜爱,就连允瓛的母亲都在允瓛面前数落他不如金寒池。
都说三岁看老,允瓛最怕的是,少年时的自己不如金寒池,长大后的他也与金寒池不可匹敌。
由此可见,允瓛对金寒池的仇恨和厌恶以及攀比之心,早在年少时便已经扎根,只是少年时的他还以为自己可以世袭王爷之位,这种身份多多少少能成为他地位上的筹码,而今大清亡灭,允瓛知道自己已经丢了在金寒池面前唯一的优势,火急火燎想要修习金家蛊术,就成了允瓛唯一的目的。
允瓛的眼中满是戾气,看得珙王爷又是心疼又是担忧,甚至生出了一些对儿子的畏惧,大概是为了多少挽回一些身为父亲的尊严,珙王爷深吸了口气道:“允芝可能是说错了些话,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这一脉,本就是金寒池的眼中钉、肉中刺。”
“哈。”
允瓛的口中再一次响起了那种不无讥讽的笑声。
差不多是看到了金寒池的睿智后,允瓛就开始讨厌允芝的痴傻,这种感觉很尴尬,一方面,允瓛很需要允芝,他需要允芝的愚蠢来衬托自己的睿智,但另一方面,他又痛恨和自己相同的血脉会孕育出允芝这样的蠢货。
有人说,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身上的缺点,大部分情况是因为那种缺点也存在于自己身上,因为人有着认可自己的本能,所以不能因自己的缺点而恼怒,就只能将这种恼怒转嫁到有同样缺点的人身上,又或者说,自己想要通过嘲笑那种缺点的方式而欲盖弥彰地伪装得好像自己并没有那种缺点似的。
总之不管怎么说,归根结底,允瓛害怕的是他身上的血脉,他知道人往往看不到自己的缺点,他生怕自己在金寒池的眼中,就如他眼中的允芝一样可笑又愚笨。
而且随着允瓛年纪越大,他就越怀疑自己身上的血脉,因为他发现父亲珙王爷在自己眼中也同样愚蠢。
“眼中钉,肉中刺?哈,”允瓛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在大清灭亡,父亲失去特权之后,他就已经懒得遮掩自己对父亲的鄙夷了,“就凭我们,也想被金寒池防备?你觉得我们配?”
没有了皇权,他们就只是普通人,这一点允瓛早就在同窗对待他的态度中意识到了,可以说,他是家族中第一个感受到世态炎凉的人以前在学堂里,身为皇室的允瓛享受着同窗对他的崇拜和敬佩,虽然他也知道有人在背后的诋毁,觉得他不过只是仗着身份地位耀武扬威,但那时的允瓛有资格认为那只是他人对他的羡慕和嫉妒。
那时候的允瓛还不知道恶犬再被欺压后,如若有机会翻身,会变本加厉地报回。
直到大清灭亡,允瓛恍然发现那些曾经对他畏首畏尾怯懦谦卑的人都跳出来反击,有些是因为不在特权压迫之下,将自己曾经潜藏的不满展露出来,有些则是因过往的自卑来讨债,单纯地为了报复而报复。
越是被踩在泥土越深处的人,报复起来,就越是不遗余力。
允瓛的性格也是在那时起发生了变化,以前他对父亲的厌恶只是因过早的发现了父亲的愚蠢,以后的厌恶还夹杂着不甘和痛恨,他的父亲,为什么给了他含着金汤匙享受众人膜拜呵护的身世,为什么又夺走了他被人仰望尊重的身世?
虽然一切皆大清亡灭,可允瓛恨不了大清,人终归欺软怕硬,他能恨的,只有最纵容自己的父亲。
痛恨最猛烈的时间只维持了半年,允瓛甚至懒得和父亲说话,半年后的某一天,允瓛发现痛恨毫无用处,有用的唯有改变。
那么,如何改变?如何才能让自己重新拥有过去的地位?在思考这件事情上,允瓛用尽了所有力气,只要能让他恢复世人对他的膜拜,允瓛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比如现在,允瓛觉得自己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学习蛊术,至少这一点可以保证他在能力上与金寒池不相上下。
那么如何能够学习蛊术?
“改日吧,”珙王爷坐在太师椅中,他和允芝一样肥胖,故而此时坐着的姿势也和允芝极为相像,他的手就搭在他那小山一般凸起的肚子上,两只手环在一起,两只大拇指无谓地环绕在一起,以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动作排解着他的忧虑,“改日我再去找太夫人商量商量。”
“商量?你有什么资格去和她商量?”
商量商量,其中第一个字就在于商,什么叫商?商是买卖,有买有卖,有进有出,现在珙王爷身上没有任何有利条件能让他去和太夫人做买卖,既然没有利用价值,对方凭什么让步?
虽然这种不客气的态度由来已久,可允瓛这话还是让珙王爷愣了一下,他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人,不敢相信他是自己的儿子,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会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允瓛望着呆愣的父亲,越发因他的愚蠢而感到可笑又悲凉,只是他的这位老父亲多少还有利用价值,所以允瓛竭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鄙夷,耐着性子解释道:“如果太夫人还看重你的话,当日就不会不同意让金寒池给允芝解蛊,你以为仅凭血缘,就能让太夫人为你让步?滑之而大稽!这金家,什么时候讲过血缘?”
血缘珙王爷细细思量着这两个字的含义,他对比了一下,自己当初还是皇亲贵戚的时候,太夫人至少每月都会见他一次,只是聊起来的都是给他安排的任务,而后,当他不再是皇亲贵戚后,再想见太夫人,便就只有年节之时了。
相比较之下,珙王爷觉得自己真是一位好父亲,不管允瓛多么蛮横,允芝多么愚蠢,他的父爱都是那么深。
允瓛一眼便看出珙王爷的思绪又飘远了,他敲了敲桌子将珙王爷的思绪又拽了回来。
“没有利用价值,就要给自己创造利用价值,”允瓛知道自己这样说父亲未必能懂,他干脆简洁明了地道出了自己谋划已久的计划,“你记得上上上月祝寿宴上见到的那个东瀛人中岛江沿吗?金寒池手上大部分生意都要经他的手,你何不去和中岛江沿搞好关系?将他拉拢过来,让他帮你一起对付金寒池,以财路作为威胁,让他传授我们金家蛊术!”
这一计划允瓛思虑许久,如今说的太简单,珙王爷一时半会儿难以消化。
而在这时,天上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允芝跟着浑身一阵抽搐,在他身上的肥肉尚未停止抖动的时候,第一片雪已经落在院内的青砖上。
“下雪了”珙王爷的思绪再一次难以遏制地飘远了,他若有所思道:“落雪惊雷,这是有人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