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众人跟随着伢缅的脚步向招龙的场子走去时,察戈带着盲丞跟在队伍后面,人较为稀疏的地方,察戈踮着脚,一边看着前面的情况,一边时不时低下头来,向盲丞介绍着招龙的情形。
“伢缅手里拿着的东西,叫打戛夏。”
这打戛夏,是鬼师在招龙时用的法器,选一根四尺长的五棓子树枝,剔去树叶和树皮,并将白纸剪成三指宽的纸条,在纸条竖向中心位置,每隔一寸,竖着剪开一个半寸长的缺口,将纸条下端从缺口中绕进去,如此往复,做好的纸条便好似麻花般地拧着,这样的纸条一共剪出十三条,扎在一起,挂在树枝上,便成了此时被伢缅握在手中的打戛夏。
因打戛夏只是个苗人祭祀中用的物件,并没有汉人的叫法,察戈怕盲丞听不懂,便多了句嘴解释道:“你见过家中有人出殡时,孝子打的孝幡吧?”
“没有,”盲丞梗着脖子道:“我爹娘还没死我就瞎了。”
“那你见过渔船上绑船锚用的粗绳么?”
“没有,我还没出过海就瞎了。”
“那麻花呢?你瞎之前没吃过麻花?”
盲丞格外认真又诚恳地点点头道:“我刚断奶不久就瞎了。”
察戈很纠结,一肚子恼怒却不知道冲谁发火,是啊,自己带着的是个什么都没见过的瞎子,想想看,一个大活人,连麻花都没见过,这未免也太可怜,自己还怎么对他发火呢?
正当两人说话的功夫,前面的队伍已经停下,大家已经来到了招龙的场子旁。
舍昂寨子里没有什么太高的建筑,整个寨子四面都是群山,依山而建的寨子好像一只深深的碗,在中间地势最低的地方是一片空地,平日里,苗民们经常聚在这里一起做些农活儿,编制、纺织之类,寨子中有什么活动庆典都在此举办,招龙也不例外。
举着打戛夏的伢缅来到场子中央,口中念诵颂词的声音仍旧未停。
“皇帝晒衣服、汉人立高楼,鱼在河边晾鳞甲、山上麻雀晒羽毛,杀个猪儿一山长、开坛酒儿一海深,杀猪来请你白龙、倒酒招待你绿龙,今请十二大白龙”
伢缅一边念诵颂词,一边挥手示意,几个精壮的小伙子立刻抬着两条雕刻好的木董翁走来,将其放在场子正中。
另外一面,抬着长凳的人也走进场子,抬着凳子分别走向木董翁的头尾两边,将两腿凳子插在泥土中。
放置好木董翁和两把长凳后,才有人抬着一块巨石,放在董翁头顶那把长凳的后面。
这块巨石是镇宅的石头,在招龙的仪式中,专门为鬼师所准备,但是伢缅没有马上登上石头,在此之前,他还要完成一个步骤准备祭品。
除了米、酒,招龙祭祀中最重要的祭品,便是猪,猪必须选全白的猪,不可以用黑猪,此时,那头从邻村买来的白猪被五花大绑,嘴巴虽然被死死绑住了,口中却仍旧不停发出惊恐的嚎叫声。
猪不用伢缅亲自杀死,但是第一刀必须由他开始,对此,伢缅早已没有了第一次在招龙仪式上杀猪的那种恐惧,只见他接过屠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手起刀落便将那把刀准确无误地插进猪的脖子。
一时间,鲜血汩汩而出,惨叫声声迭起。
盲丞听到那猪叫的声音,连连摇头,口中啧啧有声道:“残忍,残忍!”
察戈有些意外地打量着盲丞,没想到这家伙看起来好像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却也有一颗菩萨心肠?
“我大当家的说过,”盲丞感慨万千道:“杀人啊,一定要稳准狠,一刀下去断了气,这才够慈悲!”
“慈悲?!”察戈长大了嘴巴,下意识叫出了声,他立刻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杀人还叫慈悲?”
“那当然,轻轻一刀,帮他了结痛苦,难道不够慈悲?”盲丞歪着脑袋头头是道道:“这世上,死了才是解脱,活着才叫受罪。”
察戈不理会盲丞的理论,他踮起脚,只见场子中,伢缅已经将刀递给了杀猪人,杀猪人手起刀落,血灌了两大盆,猪已经四脚朝天不动了。
接下来,杀猪人拿着两只火把烧猪毛,这也是规矩,祭祀用的猪不能以开水烫毛或是刮掉,必须用火将猪毛烧掉,几下之后,猪皮上不少地方已经被烧焦。
“等会儿,他们会把整猪剁成十二块,放在锅里煮熟,心、肝、肾、肺另外用一口锅来煮,是留给接凳人的,至于肠子肚子则扔掉,因为那是脏东西,不能用来祭龙。”
盲丞“哦”了一声后点点头,就感觉到察戈将自己拽着他衣服的手推开了,有些焦急地低声道:“我早上可能吃错什么东西,先去解手,你在这儿等我,他们煮肉还需要一阵子,你哪儿都不要去,和谁都不要讲话,听明白了吗?”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你还是把你自己打理好吧!”
说罢这话,盲丞又将脑袋转向声响嘈杂的方向去了,察戈看着他那模样,忍不住摇头暗笑,明明是瞎子,非要装得好像看得见一样。
察戈捂着肚子很快便跑了,就在这时,前面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隔着四五层人墙的位置,有人突然叫了一声,然后还不等盲丞对前面发生的事情有所察觉,人们已经迅速后退,在这样的混乱之中,瘦弱的盲丞被人推搡,顿时分不清方向,天旋地转地摔在地上。
糟糕,盲丞心中暗叫不好,心说自己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要是到头来被一群山民踩死了,说出去可要被人笑话,只是他刚勉强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又不知是谁从身边跑过的时候,勾住了他的手臂。
这下更糟糕!盲丞胳膊悬空,上身吃不准力气,他意识到这下搞不好自己的脸要摔在地上。
瞎子不知道自己的长相算好看还是不好看,反正他就是一直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翩翩少年来着,要真是把脸摔花了,将来变成了个丑瞎子,那恐怕还真是不好讨老婆了!
就在思虑这么翻转之时,盲丞甚至已经闻到了泥土的味道,却在这时,一只手赶在他的脸摔在地上前,揪住了他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盲丞的两只手在半空中扑腾着,便抓住了这人的手借力站稳,两只脚踩在地上后,盲丞这才站稳了,也忘了察戈对自己说过的话,对着那只手所在的方向道:“多谢多谢。”
话刚出口,盲丞突然意识到不对,察戈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不能在招龙仪式上暴露出自己汉人的身份,正当盲丞思考着如何圆场的时候,他却觉得情况有些奇怪。
对方没有说话,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现,似乎对他会说汉话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意外。
盲丞心中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舔了舔嘴唇,壮着胆子试探性地对着那人继续道:“要不是你,估计我就被踩死了。”
对方仍然没有回应。
“我说,”盲丞越发印证了心中的猜想,“前面出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乱?哎?我都和你道谢了,你好歹说句不客气?”
正如盲丞的猜想,回应他的就只有一片静寂。
“哦,你是哑巴吧?”盲丞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舔了舔嘴唇道:“看来的确是哑巴了。”
这一次,对方照旧没吭声,回应盲丞的,只有对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直到确认这人远去之后,盲丞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意。
你不想让我听到你的声音没关系,但是,你这手我可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