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唐鬼格外正经地对盲丞说,他不想思考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让盲丞来替他思考。
“因为,”盲丞看不到唐鬼的脸,能听到他的语气格外郑重而认真,“想太多会掉头发,我不想成个秃头。但你就不一样了,反正你是瞎的,就算变成秃头,自己也看不到。”
唐鬼言之凿凿的话吓到了瞎子,他不再沉迷于思考,于是唐鬼终于摆脱了瞎子那长久盘亘在他耳边的絮絮叨叨。
呼,真好。
可唐鬼现在其实特别希望瞎子能帮他思考,替他想想主意,只是,那些卡在胸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话只能停在那里,唐鬼不能对其他人说,哪怕是他最亲近最可爱的瞎子也不行。
不相信任何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将所有伤害自己的刀子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不给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若说世间事事必有取舍,唐鬼选择自己憋着,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是个怪物。
和守汶不同,关于通虫语这件事情,唐鬼有着异样而复杂的感受,连他自己都鄙视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敏感得像个娘们儿。
可是就是不舒服,不管劝慰自己也好,鄙夷自己也罢,哪种方式都无法将自己骂醒,唐鬼心里就是不舒服。
他不觉得这是一种天赋,身世和过往令他在潜意识中感到这种天赋会给他带来危险,所以此刻催生出的,是一种不满和愤恨,他憎恶上天将这种能力强加在他身上。
哪怕他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唐芒的伴生蛊将他从地底下救了出去那只巨大的壁虎蛊虫,属唐家虎麟蛊门,而守汶之所以听不懂那只蛊虫的虫语,唐鬼却能听懂,正因那只蛊虫,恰好就是其父唐芒的伴生蛊。
蛊族五家有一个相同的传统,族长会在先辈的指点下炼制出一只特别的伴生蛊,专属族长自己,而这伴生蛊,顾名思义,是守护族长性命的最后一道盾牌,人尚且生,伴生蛊生,人若亡,伴生蛊必将死之其先,因伴生蛊的使命就是守护族长的性命,以自己的性命,倾尽全力的保护。
唐鬼想不明白唐芒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理由,能让唐芒不惜将守护自己性命的伴生蛊留在这地底下。
到底有什么?那片瓦片?上面记载的到底是什么?
在唐鬼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一直有一个声音不停飘入他的脑海中,扰乱着他的思绪。
“我在等你,在这里,一直在等你。”
这是唐芒的伴生蛊对唐鬼说出的第一句话,它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不但告诉唐鬼说它身上的蛊涎可以解蛊,还送唐鬼等人离开了地下。
可是一定有阴谋,唐鬼无法接受唐芒的伴生蛊只是为了解救自己的。
肯定还有什么尚未被察觉到的诡计,一定有。
唐鬼的理性告诉他不要因这件事情而纠结太久,他安慰自己,之所以思考这些事情,只是因为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如亡母什月和外甥守汶一样和虫子沟通的能力,因为到现在为止,他还是听不懂其他虫子的语言,能听懂的,就只有唐芒那只伴生蛊的话。
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唐鬼知道那不是官话,不是人类的语言,但自己就是能够理解,就好像生来就懂那种语言一般。
圆月高升,场子上时不时能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那些声音搅乱了唐鬼的思绪,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摆。
左边膀子已经长出半条手臂,还剩下半截儿小臂,这次生长的速度比上一次断臂后慢了许多,唐鬼必须承认,因这一次他没有以人血喂养这条手臂,而上一次飞快的生长速度则是以他在冤家对头山寨中抓来的几名山匪的血换取的。
唐鬼并非不着急,一条胳膊总不如两条好用,可他还不想操之过急地在齐孤鸿眼中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齐孤鸿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在院落中来回踱步的脚步声比之前急躁了不少,唐鬼知道齐孤鸿在担心场子上的事情,只是,并非唐鬼刻意遮掩,他只是觉得,反正是早晚都能知道答案的事情,非要自己现在就讲清楚,也只是浪费时间。
该看到的事情,总会看到的。
毕竟,时间也差不多了。
当小不点儿提着空空的木桶回来时,唐鬼清了清嗓子,对着背后的齐孤鸿道:“走吧,看你也闲不住,咱这就出去看看热闹。”
唐鬼将盲丞和小不点儿留在家中,带着齐孤鸿便往场子上去了。
“你也真是,”两人即将来到场子上时,齐孤鸿远远便看到场子上的人头攒动,苗人操着苗语,陌生的语言中,急促的语气令齐孤鸿心焦,忍不住对着唐鬼埋怨道:“好歹也是你亲外甥,把这些事情交给那么小的孩子,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唐鬼习惯性地将手臂往脑后送去,成为唐鬼前,他是斯文书生,成为唐鬼后,他想怎么吊儿郎当都只凭他的心意,哪怕走在街上让人远远一眼就看出他是流氓,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此时少了条胳膊,右手在脑后扫了一把,又尴尬地落了回来,对着齐孤鸿撇撇嘴道:“孩子也总归要长大,我能护着他到什么时候?眼下越是帮他,将来就越是害了他。”
齐孤鸿深吸了口气,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唐鬼这话中的含义,就像自己和齐家的关系,一时间都找不出来什么话去反驳唐鬼。
道理就是道理,是天地之道人事之理,齐孤鸿知道自己失去了齐家的庇护后的无助,他多希望自己可以保护他人,能让守汶这样的孩子免于接受这样的无助,但他也必须承认唐鬼说的没错儿,庞大如齐家一般,也在一夜之间倾覆,自己有什么资格承诺能守护他人一生都不受苦难纠缠?
思虑之间,齐孤鸿和唐鬼已经来到了场子上,两人正挤入人群中时,远远便听到了一声怒喝。
“我不同意,”伢缅的语态坚决,“年纪小小的孩子如何担任鬼师之重任?如何保护族人?我并非强占此位置不肯放手于他人,只是,我必须要对舍昂寨子里的所有人负责!”